《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极致曲折爱情故事

十念生 2019-04-14

西人推崇莎士比亚悲剧，其实中国古代也有许多伟大的悲剧故事，如《孔雀东南飞》、《华山畿》、《梁祝》、《白蛇传》等，这里介绍大才子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的四个极致曲折的爱情故事，因是真实事件，十分动人。

（一）三宝和四宝的故事

董家庄佃户丁锦，生一子曰二牛.又一女赘曹宁为婿，相助工作，甚相得也。二牛生一子曰三宝。女亦生一女，因住母家，遂联名曰四宝。其生也同年同月，差数日耳。姑嫂互相抱携，互相乳哺，襁褓中已结婚姻。三宝、四宝又甚相爱，稍长，即跬步不离。小家不知别嫌疑，于二儿嬉戏时每指曰：“此汝夫，此汝妇也。”二儿虽不知为何语，然闻之则已稔矣。七八岁外，稍稍解事，然俱随二牛之母同卧起，不相避忌。

会康熙辛丑（1721年）至雍正癸卯（1723年），岁屡歉，（丁）锦夫妇并殁。曹宁先流转至京师，贫不自存，质四宝于陈郎中家。（原注：不知其名，惟知为江南人。）二牛继至。会郎中求馆僮，亦质三宝于其家，而诫勿言与四宝为夫妇。郎中家法严，每笞四宝，三宝必暗泣；笞三宝。四宝亦然。郎中疑之，转质四宝于郑氏，（原注：或云即貂皮郑也。）而逐三宝。三宝仍投旧媒媪，又引与一家为馆僮。久而微闻四宝所在，乃夤缘（按照线索而行）入郑氏家。数日后，得见四宝。相持痛哭，时已十三四矣。郑氏怪之，则诡以兄妹相逢对。郑氏以其名行第相连，遂不疑。然内外隔绝，仅出入时相与目成而已。

后岁稔，二牛、曹宁并赴京赎子女，辗转寻访至郑氏。郑氏始知其本夫妇，意甚悯恻，欲助之合卺（jǐn，合卺即结婚）而仍留服役。其馆师（家学的老师）严某，讲学家（指以道学自任，高谈阔论，不顾民生疾苦，不谙世情世事的人）也，不知古今事异，昌言（肆无忌惮）排斥曰：“中表为婚礼所禁，亦律所禁，违之且有天诛。主人意虽善，然我辈读书人，当以风化为己任，见悖理乱伦而不沮（jǔ，阻止），是成人之恶，非君子也。”以去就（指离去或留下事）力争。郑氏故良懦，二牛曹宁亦乡愚，闻违法罪重，皆慑而止。后四宝鬻（yù，卖）为选人（候补的官员）妾，不数月病卒。三宝发狂走出，莫知所终。或曰：“四宝虽被迫胁去，然毁容哭泣，实未与选人共房帏，惜不知其详耳。”果其如是，则是二人者天上人间，会当相见，定非一瞑不视者矣。惟严某作此恶业，不知何心，亦不知其究竟。然神理昭昭，当无善报。或又曰：“是非泥古，亦非好名，殆觊觎四宝，欲以自侍耳。”若然，则地狱之设，正为斯人矣。

【读后】这个故事对三宝和四宝少年时青梅竹马的感情以及长大以后深厚的爱情描写得非常到位，《阅微草堂笔记》中像这样大段、细致地讲述人间真情的文章很少见。情节曲折，感人至深。且不失时机地批驳了那些看似道貌岸然，却内心龌龊的虚伪讲学家。

（二）相见不相亲

太白（李白）诗曰：“徘徊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此为冶游言也。人家夫妇有睽离阻隔而日日相见者，则不知是何因果矣。

郭石洲（洛阳人）言：中州（今河南地区）有李生者，娶妇旬馀而母病，夫妇更番守侍，衣不解结者七八月。母殁后，谨守礼法，三载不内宿。后贫甚，同依外家。外家亦仅仅温饱，屋宇无多，扫一室留居。未匝月，外姑（岳母）之弟远就馆（上任当家塾教师），送母来依姊。无室可容，乃以母与女共一室，而李生别榻书斋，仅早晚同案食耳。

阅两载，李生入京规（谋划）进取，外舅（岳父）亦携家就幕（到军政大吏的府里当幕僚）江西。后得信，云妇已卒。李生意气懊丧，益落拓不自存，仍附舟南下觅外舅。外舅已别易主人，随往他所。无所栖托，姑卖字糊口。

一日，市中遇雄伟丈夫，取视其字曰：“君书大好，能一岁三四十金，为人书记乎？”李生喜出望外，即同登舟。烟水渺茫，不知何处。至家，供张（陈设布置）亦甚盛。及观所属笔札，则绿林豪客也。无可如何，姑且依止。虑有后患，因诡易里籍姓名。

主人性豪侈，声伎满前，不甚避客。每张乐（歌舞娱乐），必召李生。偶见一姬，酷肖其妇，疑为鬼。姬亦时时目李生，似曾相识。然彼此不敢通一语。

盖其外舅江行，适为此盗所劫，见妇有姿首，并掠以去。外舅以为大辱，急市薄槥（huì，棺材），诡言女中伤死，伪为哭殓，载以归。妇惮死失身，已充盗后房。故于是相遇。然李生信妇已死，妇又不知李生改姓名，疑为貌似，故两相失。大抵三五日必一见，见惯亦不复相目（互相看）矣。

如是六七年。一日，主人呼李生曰：“吾事且败，君文士，不必与此难。此黄金五十两，君可怀之，藏某处丛荻间，候兵退，速觅渔舟返。此地人皆识君，不虑其不相送也。”语讫，挥手使急去伏匿。未几，闻哄然格斗声。既而闻传呼曰：“盗已全队扬帆去，且籍（登记）其金帛妇女。”时已曛黑，火光中窥见诸乐伎皆披发肉袒，反接（手绑在背后）系颈，以鞭杖驱之行。此姬亦在其内，惊怖战粟，使人心恻。

明日，岛上无一人，痴立水次（岸边）。良久，忽一人棹小舟呼曰：“某先生耶？大王故无恙，且送先生返。”行一日夜，至岸。惧遭物色（这里是指按照形貌查访缉拿），乃怀金北归。至则外舅已先返。仍住其家，贷所携，渐丰裕。念夫妇至相爱，而结褵（lí，是古代女子出嫁时所用的佩巾。结褵代指结婚）十载，始终无一月共枕席。今物力稍充，不忍终以薄槥葬。拟易佳木，且欲一睹其遗骨，亦夙昔之情。外舅力沮不能止，词穷吐实。急兼程至豫章（江西南昌的别称），冀合乐昌之镜。则所俘乐伎，分赏已久，不知流落何所矣。

每回忆六七年中，咫尺千里，辄惘然如失。又回忆被俘时，缧绁鞭笞之状，不知以后摧折，更复若何，又辄肠断也。从此不娶。闻后竟为僧。

戈芥舟前辈曰：“此事竟可作传奇，惜末无结束，与《桃花扇》（见注4）相等。虽曲终不见，江上峰青，绵邈含情，正在烟波不尽，究未免增人怊怅耳。”

【注1】《相和歌辞·相逢行二首》唐·李白

朝骑五花马，谒帝出银台。秀色谁家子，云车珠箔开。

金鞭遥指点，玉勒近迟回。夹毂相借问，疑从天上来。

怜肠愁欲断，斜日复相催。下车何轻盈，飘然似落梅。

邀入青绮门，当歌共衔杯。衔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见。

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相见情已深，未语可知心。

胡为守空闺，孤眠愁锦衾。锦衾与罗帏，缠绵会有时。

春风正澹荡，暮雨来何迟。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

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当年失行乐，老去徒伤悲。

持此道密意，无令旷佳期。

相逢红尘内，高揖黄金鞭。万户垂杨里，君家阿那边。

【注2】破镜重圆的故事：据唐·孟棨［qǐ］《本事诗·情感》载：南朝陈将亡时，驸马徐德言预料妻子乐昌公主将被抢走，于是将一枚铜镜打破，与妻子各执一半，约定作为他日重见时的凭证。陈亡，乐昌公主为隋杨素占有。后徐德言至京城，遇人卖镜，取与己藏之半相合，感而题诗。公主见诗悲泣。杨素知道后，遂使公主与徐德言团圆。

【注3】戈涛字芥舟，号遵园，直隶献县人，生卒年均不详，约清乾隆三十三年（1768）前后在世。少颖异，好读书。弱冠举于乡，任河南嵩县知县。缘事解官。游京师五年。乾隆十六年（1751）举进士（早纪晓岚3年，故纪晓岚称之为前辈），改翰林院庶吉士。屡迁刑科给事中，历充福建乡试正考官。工诗古文，著述颇丰。

【注4】《桃花扇》是一个传奇剧本，清代孔尚任作。剧中的男女主人公被安排以入山修道作结，以后的事就不记载了。所以这里说它“无结束”。

【注5】“虽曲终不见，江上数峰青”，是引用唐代诗人钱起《湘灵鼓瑟》诗中的句子。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钱起是中唐时期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和郎士元齐名，并称“钱郎”。也是“大历十才子”之一。这两句一直受文人追捧。它的意思是说：湘水女神惊天动地鼓瑟一曲之后，人去江空，只有几峰青山依然矗立在那里。余味无穷。

（三）剖腹殉情

余在乌鲁木齐时，一日，报军校王某，差运伊犁军械，其妻独处，今日过午，门不启，呼之不应，当有他故。因檄迪化同知木金泰往勘，破扉而入，则男女二人，共枕卧裸体相抱，皆剖裂其腹死。男子不知何自来，亦无识者。研问邻里，茫无端绪，拟以疑狱结矣。是夕，女尸忽呻吟，守者惊视，已复生，越日能言。自供与是人幼相爱，既嫁犹私会，后随夫驻防西域，是人念之不释，复寻访而来，甫至门，即引入室。故邻里皆未觉，虑暂会终离，遂相约同死，受刃时痛极昏迷，倏如梦觉，则魂已离体。急觅是人，不知何往。惟独立沙碛中，白草黄云，四无边际。正彷徨间，为一鬼缚去。至一官府，甚见诘辱。云是虽无耻，命尚未终。叱杖一百，驱之返。杖乃铁铸，不胜楚毒，复晕绝。及渐苏，则回生矣。视其股，果杖痕重叠。驻防大臣巴公曰：“是已受冥罚，奸罪可勿重科矣。”余乌鲁木齐杂诗有曰：

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

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

即咏此事也。

【关于“华山畿”的注释】

此华山非西岳华山，这里指的是华山，在今江苏句容市北的华山。畿者山边也。南朝“宋少帝（刘义符，406～424，17岁登基，19岁被杀）时，南徐（今镇江市）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今丹阳市）。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闻感之因。脱蔽膝（围裙）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瘥，病愈）。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我）死，独活为谁施？欢（情人）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透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见《古今乐录》）。这个故事后来成为梁祝故事的原型。此后《华山畿》便成为南朝时流行在长江下游的民歌。《乐府诗集》中共二十五首以此为名的歌曲。如今镇江市姚桥镇华山村，还有神女冢（当地叫“玉女墩”）遗址。

（四）东方罗密欧与朱丽叶故事

闽人有女，未嫁卒，已葬矣。阅岁余，有亲串见之别县，初疑貌相似，然声音体态无相似至此者，出其不意，从后试呼其小名，女忽回顾，知不谬。又疑为鬼，归告其父母，开冢验视果空棺，共往踪迹，初佯不相识，父母举其胸肋瘢痣，呼邻妇密视，乃具伏。觅其夫则已遁矣。盖闽中茉莉花根，以酒磨汁，饮之一寸可尸蹶一日，服至六寸尚可苏，至七寸乃真死。女已有婿，而私与邻子狎，故磨此根使诈死，待其葬而发墓共逃也。婿家鸣官捕得邻子，供词与女同。时吴林塘官闽县，亲鞫（jū）是狱，欲引开棺见尸律，则人实未死，事异图财；欲引药迷子女例，则女本同谋，情殊掠卖。无正条可以拟罪，乃仍以奸拐本律断。人情变幻，亦何所不有乎？

【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

乍一看，这个故事与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故事惊人相像，莎氏的这篇悲剧写于1594年，相当中国明朝万历二十二年，而纪晓岚写的《姑妄听之》四卷成书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两书相隔二百年，颇有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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