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轶君

英国公投结果确定脱欧，朋友圈炸了锅。我的微信朋友圈，和另一个朋友圈——“脸书”（Facebook），一个汹涌狂欢，一个哭晕在厕所。

微信圈：

“城邦精神的复活！”

“人民至上！人民万岁！”

“知识分子们要讨论乌合之众，要说真理在少数人手里了，提前鄙视下。”

“关键不是脱不脱欧吧，是人家有公投的权利以及愿赌服输的承担吧。”

脸书：

“我哭泣并深感震惊。我不知道世界从此会走向哪里，我对自己的未来深感担忧。”（丹麦人，28岁，曾在英国留学）

底下有英国朋友留言：“对不起。”丹麦人含泪回应：“这决不是你的错。”

“欧盟万岁！我们的上一辈为之奋斗了这么久的理想！我的祖父曾被一名波兰农夫从战俘营里救出来，他最清楚欧洲一体的意义！我们不能任由这不公正的决定毁了这一切！”（英国人，30岁）

“我要去接受排毒疗程。我要去读诗，放松，冥想，我要去遗忘这场血腥的公投。”（英国人，58岁）

“坐等苏格兰离开英国。北爱尔兰离开英国，伦敦离开英国。女王离开英国……”（埃及人，42岁）

也有一位已经移居瑞典的英国朋友冷静得如北欧的天气：“接受吧，这是民主，英国已经決定。世代之争、地域之别，如此严重，还在英国的哥们，醒来你们已经身处一个新国度。”（怎么越听越像置身事外的显摆……）

“52%投票离开欧盟的英国人，真是没记性。1986-1998年疯牛病发作的时候，英国农夫不得不宰杀上百万头牛，欧盟给了好多补贴！下次再发作什么病，英国人自己去处理吧，真可怜！”（法国人，53岁）

别忙着下结论，我不是要说，中国朋友不懂（虽然写到这里已经得罪人了）。中国人在别处找自己，是很自然的事情。在很多人看来，投票，不管结果如何，都是第一世界的烦恼。

两个朋友圈截然不同的情绪，其实也没有违和感。公投确实符合民主程序，只是民主不总是（或从来不是）让人人高兴，民主始终存在被操弄的风险。

我没有资格谈论民主。在报道整场公投时，甚至没想到过这两个字。借助社交网络，我们找到不同职业、不同年龄、不同地域的英国人聊了聊：农人、渔民、大学教授、科技男、电影导演、苏格兰人、北爱尔兰人……渔民听不懂大学教授说什么“狭隘的国家主义”，他只关心欧盟其他国家的渔船占去了英国大部分捕鱼份额，农人更对苏格兰人讲什么“欧盟流动性”呲之以鼻，她就是不喜欢远在布鲁塞尔的官僚们对英国人种什么指指点点。希望雇佣非欧盟国家IT男的科技公司，懒得理会“欧洲应该团结在一起”的说教。

除了各自职业、地区代表的利益，脱欧留欧也可以是非常个体的、非常即兴的选择。例如，一名四处漂流的英国艺术家说：“我就是想来点新鲜的。”

这种社会，叫我们讲起来，就是“一盘散沙”。只顾个体英国人的利益，不见英国国家利益大局观。撒切尔夫人最懂腐国民心，她曾说：“世上并无所谓‘社会’之物，有的只是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和一户户人家。”

英国脱欧对于中国政府来说也有损失。北京失去了在欧盟内长期投资的撑腰伙伴。不过，点赞的中国朋友圈，也是由“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组成：中国留学生找工作，可能不再仅仅因为护照输给欧盟公民，英镑贬值代购、置业大热。当然，也有人担心来自欧盟的奖学金变少。

生活在欧洲，或曾经生活在英国的中国朋友，微信留言还是相当入理。“脱欧公投以错误的议题和时间，把英国国内阶层分化早就有的怨气撒在了错误的地方。这不是民主投票的错，是政客滥用民主谋权的错。”

还有一位给卡梅伦教了句中文：no zuo no die，再贴切不过。卡梅伦为了留下政治遗产，为了排挤“疑欧派”阁员，承诺了公投。一个巴掌拍不响，身边少不了几个挖坑的，党内有人公然反对首相，而加入“脱欧”阵营。卡梅伦的政治豪赌，第二个结果就是把自己送出了唐宁街十号，将以愚蠢而为人铭记——第一个是付出生命代价的女议员Jo Cox。

路人皆知、想做下一任首相的前伦敦市长鲍里斯·约翰逊，脱欧派主力，有消息说这两天，也托人放话说自己没真的打算脱欧！不管是否真的，他的最后一条推特，停留在“投票结束了，静待结果”，完全没有胜利之后的狂喜。是不是有点被自己主张的结果吓倒了？正如《纽约客》有篇文章，臆想川普因为电视台不再请他，决意竞选总统，随着民调狂飙，他瘫坐在椅子里，回不过神来，轻声对助手呓语：“大祸了！我竟然可能真的要赢！”在伦敦人心中，更似喜剧演员的鲍里斯，跟川普从发型到理念都遥相呼应。

▲ 川普与鲍里斯

虽说一个个体有放肆选择的自由，计票结果还是告诉我们一些铁铮铮的事实：44岁以下选民大多投票留欧，44岁以上要求脱欧者逐渐增多。使用脸书的那些年轻人，无法接受闹中年危机或人生失意的大叔大爷们毁了自己的前程。18至24岁年龄人群中，73%希望留欧。25-34岁中也有62%！

▲ 统计显示年轻人更倾向留欧

从经济收入来看，也是相对贫困地区倾向脱欧。尽管多数经济学家都预测脱欧之后，考虑到欧盟市场准入等因素，他们的日子会更难过。

可是没办法，公投嘛，一人一票。英国确定脱欧当天，我刚好参加一个在港瑞士人活动。这个全世界最热衷公投的国家（一年大概三到五次），居然对英国公投结果老大瞧不上。

“你们自己不就是没加入欧盟？英国脱欧派不就是拿你们和挪威说事儿吗？”我问。

“可瑞士错失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欧盟市场大幅增长的好日子。将来说不定瑞士也得加入欧盟。”

“不过这次英国也是全民公投决定的呀……”

“我们瑞士年年投，月月投，是训练有素的民主，你看看英国上次关于欧盟的公投是什么时候？41年前！”瑞士在最近的一场公投中，大比分否决了全民无条件每月领取2500瑞士法郎的提案，着实理性。

像是回应这些瑞士人的评论，有报道说，不少英国人开始后悔自己投下脱欧一票。“我干了什么？”“我并没有想离开欧盟！”“我只是想抗议下政府！”“天，真的发生了吗？”他们在接受采访时捶胸顿足。

▲ 曼彻斯特居民收受采访表示：“我没想到这真的会发生。”

这听上去比一个板上钉钉的公投结果更让人无语。我的一个英国记者朋友说：“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我会从新闻角度去想最佳报道角度，而现在——还是再来一瓶红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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