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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轶君:我遇到过的穆斯林同性恋者

2016-06-18 周轶君 大家



文 | 周轶君


我遇到过的穆斯林同性恋者


十多年前,我在埃及首都开罗留学。到当地没几天,赶上一桩大新闻:警方在尼罗河上拦截两艘豪华邮轮,船上正通宵达旦开同志派对。报道说,这几十个男同性恋不是第一次了,终于被抓了现行。最终各判数年监禁。


《古兰经》这部穆斯林精神指引兼生活准则中,有这样的表态:“你们一定要舍妇女而以男人满足性欲,你们确是过分的民众。”(第七章 高处:81)记载先知穆罕默德言行的《圣训》中,对同性性行为的谴责声色俱厉:“当一个男人跨在另一个男人上面时,真主的宝座都会震动”。但有学者提出,从上下文判断,这些只能证明伊斯兰教禁止强制性的同性性行为,未必诅咒同性恋爱。也有人论证,伊斯兰教在历史上曾经比其他宗教更加宽容同性恋,对同性恋定罪的程序也比较慎重。


▲ 一名穆斯林在阅读《古兰经》(图源网络)


无论如何,目前绝大部分伊斯兰国家都拒绝同性恋(一如天主教对同性恋的排斥,直到最近教宗方济各称自己“怎能论断同性恋者”)。在阿富汗、伊朗、沙特等国,同志还曾遭石击或绞刑。


另一方面,在开罗街头稍做观察,你就会发现,这里的年轻男子似乎特别喜欢拖手、搂肩,互相鸡啄米一样地亲脸颊。一种解释是,由于不能接触女性,他们转而在同性身上寻求亲密,但这些人未必都是同性恋,也不一定有进一步的同性性行为。


同是穆斯林占大多数的土耳其,社会风气开放,对同性恋也相对宽容,有同志常去的吧(不能公开称为同志吧,默契而已),甚至容许他们每年六七月间举行年度大游行,最大规模的一次达到十万人。


两年前,为采访埃尔多安政府强拆盖齐公园引发的全国抗议,我在伊斯坦布尔结识了哈桑。迎面走来,只见他瘦得像一根竹竿,背心垂在身上晃荡。满头小辫,耳钉鼻环,刺青从脖子一路延伸。


见面前,只知道哈桑是第一个“读书抗议者”——朝警察高声朗读书本的即兴举动,为众人效仿。他领着我在巷子里左弯右绕走了很远,经过许多咖啡馆而不入,直至一家大麻气味呛人的小店。正纳闷,他解释:“我是同性恋,很多地方不欢迎我,而这家是熟客。”怎么能从外表看出性取向呢?他说自己的打扮已经让大多数同胞觉得不正经,而他也不想刻意掩盖。


哈桑出生在穆斯林家庭,名字也是典型的教名。问起信仰,他说自己早就不去清真寺了。生活在欧亚大陆连接点上的城市,他自认与欧洲人更近,与那里的LGBT团体联系密切,常结伴旅行。


▲ 穆斯林斋月(图源网络)


2011年在巴林,我遇到亚历山大。巴林人口主体什叶派穆斯林,起义对抗逊尼派王室。街头手无寸铁的游行,遭遇子弹横扫,示威者倒下、再来,其状惨烈。中间有一日,王室内部出现分歧,暂时让步,允许示威者回归首都广场。


广场人潮涌动,高举经书和玫瑰。《古兰经》打开,高举齐眉,上面常常横亘一枝鲜红玫瑰。“给你的——”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追过来,递上一枝粉色玫瑰,“我们分发鲜花,是想告诉全世界,巴林人是和平示威,我们什么武器都没有。”


亚历山大,地下同性恋团体一员,基督徒。我马上明白这个身份在巴林有多么受到压制。“你是记者吗?谢谢这时候来巴林,只有你们报道,全世界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带我到广场四周,看人们制作标语,看其他团体筹备游行。他仍无法亮明同志身份,但此时走在广场抗争人群中,他真心喜欢这种不分彼此,亲如一家的气氛。而经年的隐藏,令他愿意向一名外国记者诉衷肠。


巴林基督教人群占人口百分之十,外国人居多,也有少数本地基督徒,在当地已经生活几个世纪,与穆斯林社群相安无事。对亚历山大而言,信仰上的小众,为性取向上的异数撑开一点点空间,躲避主流社会的压力。


穆斯林世界的同性恋者,或多或少需要隐匿身份。也正因为这一层压抑,他们有着异常强烈的政治参与感。不放过任何一个站出来展示自己的机会。与社会疏离,却与社会问题紧密。哈桑在公园抗议中引人注目,而亚历山大也是当地活跃的异议博客。


▲ 图片来自网络


你愿意誓死保卫你的生活方式吗?


奥兰多枪击案凶手是一个美国土生土长的穆斯林。有报道指他很可能是一个“深柜”,埋得很深,甚至自我厌恶的同性恋者。


他以枪声宣告效忠伊斯兰国(ISIS)。相比基地组织,ISIS对海外年轻穆斯林别具吸引力。这一事件,恰恰点醒我们,原因何在。


你从没听过ISIS宣称,自己的使命仅仅是要为穆斯林讨公道。那是本.拉登老掉牙的思路:在是非对错上跟美国人争论:你们欺负了穆斯林,我要替天行道。ISIS换了一个逻辑,超越正邪,直接宣称穆斯林族群优越性——恢复伊斯兰帝国鼎盛时代荣光(ISIS掌门人巴格达迪,自诩哈里发,上承伊斯兰教早期哈里发时代)。待末日将临,伊斯兰信徒统治世界,而异教徒将在地狱永受煎熬。


正是这样的“族群优越性”,鼓舞了许多生活在西方,心理上屈于二等公民的年轻穆斯林。这远比本.拉登的正义论更击中他们的心理痛点。


虚无缥缈的“优越”,要通过具体的生活方式践行,在日常中区隔“我”与“非我族类”。具体到穿戴、饮食、婚姻、礼拜等等,当然也包括对同性恋的态度。


如果奥兰多枪手马丁真是未出柜的同志,这场屠杀相信是他与自身所谓“邪念”的斗争,以杀死其他同性恋者,证明自己仍是纯洁的穆斯林。


关乎生活方式的战争,在2015年巴黎恐怖袭击案时已经打响。当时受到ISIS袭击的,不是什么地标建筑,而是当地人留恋的夜生活场所。袭击者声称拒绝西方式生活。


▲ 身处欧洲的穆斯林青年(图源网络)


主流宗教不容许同性恋,想必早期是担心这种行为扰乱信徒繁衍,妨碍教派兴盛。而伊斯兰教的例子中,在殖民时代及后殖民时代,又常与“西方腐朽生活”勾连。阿富汗塔利班执政时期,霍梅尼初定天下的伊朗,同性恋者被当作西方洪水猛兽对待。


今日俄罗斯,也制定了“反同志法”,号称抵挡西方生活方式入侵,以保守价值观巩固政局。普京吞并克里米亚时,乌克兰民意决裂成两大阵营:亲欧盟派与亲俄罗斯派。一名要求并入俄罗斯的妇女,这样向我解释乌克兰不应加入欧盟的理由:“欧洲同性恋很多,加入欧盟意味着我们这里也会有很多同性恋。”


这让人联想到法国记者迭戈.布努埃尔在一期《妈呀,我在……》系列中,受邀参观朝鲜一座农场。他与陪同人员闲聊:“你们这儿有同性恋吗?”朝鲜陪同断然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那你知道什么是同性恋吗?”“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知道没有呢?……”


自13世纪蒙古铁骑踏破伊斯兰帝国宫殿,历代矢志“伊斯兰伟大复兴”的穆斯林思想家,都要求净化生活方式,将自己区隔于压迫者——蒙古人、西方殖民者,以及后来的犹太人。本.拉登也曾拒绝现代生活,回归帐篷山林。但谁都没有像ISIS这样,强调穆斯林与非穆斯林的面貌分野,是不可调和的斗争本身。然这斗争的理论基础如此不堪一击:同性恋与地域、文化无关,属自然现象。伊斯兰教也承认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先知,主流宗教本一脉相承。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战地记者,现任凤凰卫视时事观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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