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就这样真真正正地仔细写下去吧｜作家点评

我们邀请作家、编辑，点评小作者的作品。与其说是让他们来“传授”技巧，毋宁说是为了让小作者们了解，专业写作者是怎样思考和实践的、是怎样理解写作这回事。写法千变万化，惟创作的愿望和刻苦，是相通的。

本期特约点评人，是作家淡豹。

淡豹，写作者，毕业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0年出版小说集《美满》，在《Vista看天下》杂志开有专栏“仰面看乌鸦”，短篇小说发表于《鲤》《小说界》《花城》《十月》等杂志。

本期，你将看到孩子如何书写自己身上的“成长印记”，又如何描摹内心深处的困惑。人如此，动物亦有烦恼——你还能从孩子幽默的文字中，读到一只流浪狗的自白。

01

《成长的印记》

在学会骑自行车之前，我几乎每天骑着有辅助轮的自行车绕小区三圈。我总觉得这样练有一点费时间，永远都学不会，所以我就请了妈妈来指导。我看到有一个小朋友的爸爸推着他没有辅助轮的自行车往前走，我灵机一动，想到也能这样，就兴奋地拉着妈妈也这样推我。结果，骑着骑着，自行车就翻了。我的左脚擦到了地上，我疼得快哭出来了。我对骑自行车产生了恐惧，整整一星期没有再骑车。后来，当我以为我快忘了自行车怎么骑的时候，我再试了试，妈妈推着推着就放手了，我以为妈妈还在扶着，又觉得身后有点轻，往后一看差点又摔出一个伤。这时我又奇怪又生气又惊喜又意外，我就这样学会了骑自行车。

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去崇明玩，吃晚饭时有一个菜叫银鱼炒蛋。因为我一边看爸爸打游戏，一边吃饭，有一根银鱼的刺进了我的喉咙。我感觉不太对劲，好像有根长长的东西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划到了一个点。我就问妈妈：“银鱼的刺有什么危害吗？”妈妈说：“银鱼的刺应该是软的。”我就放心了。我躺到了床上，有点越来越痛。我想说一句话，又不敢用力发声音，说出来的话就像火星语一样。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吃东西都不能再碰左边喉咙。

我觉得我的左边大概被诅咒了，当然我的右边是被保护着的，因为我叫张右臻嘛！

很喜欢这个开头。“在学会骑自行车之前”，有一点西洋腔调，借由它，8岁的作者居然写出了一种时光流逝的淡淡忧郁，而且它并非偶然神笔——“后来，当我以为我快忘了自行车怎么骑的时候”，句式也带来了类似的感觉。

“又奇怪又生气又惊喜又意外”也很准确。传统的作文训练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在人得到经验教训、得到成长之后，只准人写“惊喜”，也准许稍微来一点内心琢磨的“奇怪”和略受惊吓的“意外”，而不准写“生气”。有一点受骗的感觉，甚至因此对自己生气，这不是正常的吗？作者能这样写出来，不是靠作文训练里的好词好句与修辞术，而是靠仔细地面对自己，观察自己，用心生活，那是最难的。

我没有什么要嘱咐你的，就这样真真正正地仔细写下去吧。

02

《流浪的一（yi拉长）天》

“又要开启我流浪的一天了。”我心想。

我抖了抖毛，便从脏、乱、差的垃圾堆里站起来。我的肚子好饿啊，我先去附近的商店门口看看有没有人类朋友掉落的食物。很遗憾，没有吃的，一丁点儿都没有！讨厌的扫地工人，把地扫那么干净干嘛，我都没有吃的了，不过算了，不跟他们计较了，说不定我能瘦了！

早餐没吃，现在还是去找我的“女朋友”“耍”一会儿了，顺便让她安慰下我。“汪汪，宝宝我来了！”然而，今天她没有来，而是一个人来了。“原来我家小乖就跟你这个破土狗玩，以后再也不许来了，滚！”好吧，我承认，我……失恋了！我躲在墙角哭了好久，一边哭一边想：要是我不是土狗就好了！要是我不来找她就好了。我想还是做点儿快乐的事情吧！所以我去了旁边的家里蹲小区逗野猫，我象征性地叫了一声“喵呜”，朝一只小猫发起了进攻，让他来抓我。我一边跑一边说：“抓不住我吧，略略略，菜狗，细狗！”

好了，我也累了，该跑出小区去垃圾堆里找吃的了。这里有一包过期的狗粮，不管那么多了，吃就完事了。吃完了饭，我决定出去溜溜。“我天，这只小狗好幸福啊，有人摸、有人喂、有人养、有人爱，好羡慕他啊！”我想：“不像我，生活在垃圾堆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身上很脏也没人摸，如果有人不欢迎我，就把我驱赶。”我一看就看了好久，给人家小狗都看不好意思了，小狗越走越远，我继续走着。终于到公园了，我跑到湖边，疯狂喝水。“今晚就喝水吧！”我想好了，我该回垃圾堆里睡觉去了，晚安。

狗也是一种“人物”。描写每个人物时，都可以想想ta的性格是什么，你需要设计哪些情节让ta的性格能充分建立（或者在更长的作品里，让性格能充分发展）。你的主人公是一只小土狗，要在垃圾堆里找吃的，那么，它会为了自己能瘦而高兴吗？也许你想描写它知足常乐，阿Q一般自我欺骗的性格，那就说得通了，可是，那又和故事后面它看到幸福小狗时的自怜有点矛盾了。

此外，在以后的练习里还可以试试用不同手段去调整“读者与主人公的距离”，那样读者同情主人公的程度也会有所变化。例如，假如在第一段，我们把“我心想”去掉，也去掉引号，这样能帮助读者近距离进入这只小狗的世界，读者就不会再觉得自己在观察它，而是会觉得自己在倾听它的声音。

最后，“今天她没有来，而是一个人来了”，我会改成“今天她没有来，来的是一个人”，来消除歧义。修改经常比写初稿更重要，在写故事时，修改的过程就是你与主人公同命运，愈来愈熟悉ta的过程。

试试以上这几种修改的方式吧！

03

《白的世界》

白背着书包走在上学路上。清晨的阳光总是给人宁静而又充满希望的力量，昨晚刚下过雨，空气中满是湿润的味道，白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校门。

她来到教室，放下书包，开始温习功课。她看看时间——7:20。很好，她有至少20分钟的时间复习。她感到有些紧张，因为英语老师每天早上的默写。倒不是因为她默不好——恰恰相反，她往往默写成绩都在90分以上——正是因为默得很好，这才更加害怕失误。她不想在老师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哪怕只是一点点。

当钟表的分针慢慢指向“9”时，英语老师进入了教室——她的手里拿了一叠试卷，是来公布成绩的。

“看来今天不用默写”，白在心里偷想，有些高兴今天又逃过一动。她不是那种希望整天考试、默写的学生。

“这次英语考试，白又是最高，96分，”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宣布，“她的作文得分很高，我把她的文章投影在屏幕上，你们都学习一下。”

白有些不知所措，要全班人一起看她的作文？！虽然她的内心已经炸开了锅，但常年被表扬的她仍然面不改色甚至还有一点漠不关心地把她的答题纸交给老师。看着老师逐字逐句地分析她的文章，她已经有些大脑一片空白。

而老师没有丝毫感受到白不自然的表现，仍卖力地讲解着作文，甚至越讲越激动，以至于当她看到台下面无表情的其他学生们时，直接生气了。

“我讲的你们都听懂了吗？一点表情都没有的，一看就没有认真听——不听你们能写好吗？我给你们看白的作文是想让你们向她学习，既然你们都不好好学，那就背她的文章吧，当作优秀范文来背，明天我要查。”

听到这话的白在心里向全班人道了歉。

“好了，剩下部分我下课再讲，你们先休息吧。”说完老师便离开了。白没有事可做，于是开始背自己的作文。其他同学在老师走远后纷纷开始聊天——准确说是抱怨。

她也听到了旁边女生对自己的评价——“只会学习的书呆子”“就知道给我们增加负担”。白没有争辩，那是没有意义的事，只会浪费自己的时间。

马上要期中考试了，上午的课都在考试，所以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一下子就到了体育课。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阳光没那么刺眼了，也因为今天气温不高，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做完准备活动后，老师就解散队伍，让大家自由活动了。白不是很喜欢老师的这个决定，因为每一次的自由活动，她都孤零零地想找人一起打羽毛球，最后却只是一个人练习篮球。她在班级里有好朋友——可是好朋友们也有好朋友，她始终都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所以慢慢地，白习惯了孤独——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虚无、空洞但又缺一不可，这就是她在班中的地位，或者说是“处境”。

她与班里人格格不入也不完全没有理由，其实，白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不上网，不追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生活似乎只有学习这一项活动，于是她便把这唯一的事做好，做出色。这些异于常人的生活像一块玻璃把白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能看到外面，那个充满色彩的世界，可是始终无法融入它。

白练球练累了，便坐在操场边看看天空和太阳，她喜欢看空中的云飘啊飘，或是变幻成不同模样。

下课铃没多久便响了。白站起身，回到教室，理好书包，飞快地赶回来——她要赶着上网课。

而等到她再次缓下来喘口气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的台灯静静地亮着，书桌旁的落地窗上则倒映着白的身影。此刻，她忽然觉得有点迷失方向。自己努力学习是为了什么呢？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这是她父母为她规划的。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要从事的，或是追逐的梦想。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夜空——

漆黑的夜幕中嵌着一颗皎洁无瑕的星星，它渺小得如一粒尘，迷失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的作品带我走进了白的世界，我似乎能理解白的每一丝心绪，以至于“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我”。

你非常善于写人的心理，例如，白想对全班人道歉就是一种独属于自尊少女的微妙，而且这种写法并不静态，不是直接描写心理本身，而是写心理的“反应”，这样更完整也更吸引读者。

你还善于把景色作为象征来描写人的内心，无论是白向往的那些变幻多姿的云，还是漆黑夜空中的星星，都透露出她的心绪（张爱玲也很擅长这样做！也许你会喜欢她）。

如果把开头描写阳光的部分也像结尾的星空一般，写得更生动、独特、具有象征性呢？那样，读者也许能更快地感知到人物的心绪，感到这个故事值得读下去。

此外，我会建议你试着写更长的作品——例如，几千字的。写长作品时，能更好地练习两方面：

1）调整节奏感，有张有弛，有急有徐；

2）考虑人物性格、心理的生成过程，不是“呈现”，而是“发展”。

短作品也能做到这两点，但是，在长作品中，这两项就是必需的，长度能迫使作者去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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