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不可能在真空中呆萌 | 三明治文学社作家点评
我们邀请作家、编辑，点评小作者的作品。与其说是让他们来“传授”技巧，毋宁说是为了让小作者们了解，专业写作者是怎样思考和实践的、是怎样理解写作这回事。写法千变万化，惟创作的愿望和刻苦，是相通的。
本期特约点评人，是小说家淡豹。
淡豹，写作者，毕业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0年出版小说集《美满》，在《Vista看天下》杂志开有专栏“仰面看乌鸦”，短篇小说发表于《鲤》《小说界》《花城》《十月》等杂志。
本期的三篇作品，来自三位年龄相仿的女孩。她们的文字灵动，富于想象力。淡豹在点评中，提出了能让她们的故事更有厚度的问题，或是为写作练习指出了值得尝试的新思路。
《神奇三明治店》
朱咪咪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女孩。她今年读三年级，大人们说她很聪明，就是有点淘气。
一个星期天，朱咪咪出门买早饭，走了没多久，她突然发现前面有一家新开的三明治店。于是，她走了进去。
她坐在桌上问那的服务员：“你们这里有多少种不同口味的三明治？”服务员说：“橱窗里有几种我们店里就有几种。”朱咪咪好奇地问：“我知道了，有三种不同的口味。但，是哪三种啊？”服务员说：“是橱窗里的三种啊！”于是朱咪咪把这三种口味都买下了，而且每一种她只买了一个。本来，这是她明天的早饭，但她嘴馋，想把三明治提前全吃光。于是，她去掏包装带，一摸，摸到了一块三明治，拿出来一看，是块奶酪三明治，于是她一口吃进嘴里。味道吗，跟平时的三明治味道差不多。奶酪咸咸的，干干的，黏在舌头上。面包老有小屑屑掉在地上。
但，意想不到的是，她吃完后，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大老虎张开大嘴，等着吃她。朱咪咪吓死了，慌乱中，她又摸到一块三明治，她一害怕，就一口吞了下去。顿时，一眨眼的功夫，老虎烟消云散，朱咪咪高兴极了，不知不觉中把最后一个三明治也吃了下去。她刚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咽下去，突然，她发现自己的手脚、身体都不见了。她变成了一个—隐形人！这下她可开心了，她想，这回我可以尽情捉弄人了。她跑到学校，偷了一把剃头刀，把一年级的、二年级的、三年级的、四年级的、五年级的、六年级的、七年级的、八年级的和九年级的同学和老师都剃成了个光头，她还在路过一场婚礼时，把新娘新郎都剃成了光头。
朱咪咪刚想去做下一个恶作剧，突然隐身效果逐渐消失，她的脚印出现了，她的手出现了，她的屁股出现了，接着出现的是她的身体和她的脸。大家都发现了她。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七年级、八年级、九年级的同学和老师，还有新郎新娘，都追着朱咪咪满街跑。
朱咪咪边跑边想：虽然神奇三明治的确非常有趣，但我还是更喜欢普通的三明治。
淡豹点评：
中西医结合疗效好。这个喜欢吃奶酪三明治，又会看到吊睛白额大老虎和剃头刀的朱咪咪，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上海小姑娘，还让我想起了《爱情神话》呢。
故事进入正题的速度极快。第一段短短四句话，每句都很扎实，节奏感强，第一句给出了人物，到第四句已经迅速地架设起整个故事，这是正统短篇小说的写法。也能看出，作者的心是属于“变身”部分的，第二段开头时写得比较干一些，到朱咪咪尝到奶酪的味道、老虎跳出来后，整个叙述都生动起来了，句子也非常漂亮。从一年级絮絮念到九年级、被发现后又重述一遍，这给叙述带来了神奇的节奏感。
隐形人和剃头刀的部分也许可以再拓展一下自己的想象力，多做出些文章。因为这是朱咪咪和其他人“构成关系”的部分，人们会自然地产生对话、会动起来，帮助你的故事变得更厚、更丰富。当我们的头发被剃掉，即便我们看不到剃头匠，脑袋上也会有感觉的吧？同学们看到老师突然成为了光头，会有什么反应呢？之后，一条街上有这么多光头在追着一个小姑娘跑，这会是什么样的一幅景象？
《妈妈的两张像》
我认为我的妈妈并不像大家的妈妈那样凶，而是呆萌呆萌的！如果你不信，就来看看吧！
妈妈辅导我写作业时，真的好可爱。她的头发短短的，而且顺顺的，摸上去一定很舒服。头也歪着，看起来是有很多问题，两个眉毛的尖尖头向下垂。嘴巴一直闭着、抿着。而且我妈妈有一个非常搞笑的特点，那就是她只有一个酒窝！她穿着白色的上衣，是Chanpion的。她还穿着蓝色的牛仔裤，有些小破洞（真搞不懂为什么要穿破了洞的牛仔裤）。她还有着一双灰色的小短袜，还有白色的小花花呢！配了一双白色新款板鞋。她的双手握拳，叉在腰上。左脚还往外打开了一点。
如果这件事例也不能体现妈妈呆萌，那就看第二个事例吧！妈妈在举哑铃的时候也很可爱。她的头发乱糟槽的（可能是太累了）。她的眉毛紧锁在一起。牙齿也不甘示弱，开始咬起了嘴巴，感觉用上了吃奶的劲！满脸写上了“紧张”二字！她穿的是黑色的运动服和黑色的运动裤，还有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的手中冒汗。她的腿微微变弯。手臂举得很直。
你是不是也觉很妈妈很呆萌呢？跟我也说说你们的妈妈吧！
淡豹点评：
你观察仔细，还很会为自己的观察加上弹幕。别小看这些弹幕呀，“摸上去一定很舒服”“看起来是有很多问题”“真搞不懂为什么要穿破了洞的牛仔裤”，就给了外貌描写以质感和温度。而且这样做，意味着不仅在写妈妈，还同时写出了“我”这个叙述者/观察者。呆萌不像“高”或“喜欢恶作剧”那样是一种客观上的特点，而是一种主观的判断。我们的人物不可能在真空中呆萌，而必须是在一位有爱、有好奇心的叙述者眼中，才可能呆萌起来的。
妈妈辅导“我”写作业的部分，也许可以沉下来想一想，妈妈会做出哪些专属于这个场景的动作、会有哪些在辅导作业时才会说的语言？妈妈的这些衣着与姿态（小短袜、双手叉腰）是否是为辅导作业预备的呢？她是换下了哪些白天穿的衣服，进入了辅导状态，又为什么要站在那里蓄势待发般地打开双脚呢？也就是说，让这个场景中的妈妈有别于其他状态，隐隐给出一个你描写这个场景的理由，让妈妈呆萌可爱的特点能够动起来。
《停电》
终于完成作业了！游戏我来啦！
我和哥哥一人拿着一个手机，面对面坐着，起劲地摁着屏幕，正在进行一场无声但异常激烈的决斗。哥哥已经满头大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啊！救命啊！”只听他一声尖叫，“我的手机没电了！”哥哥速速放下手机，奔向房间，撞开了门，粗鲁地拔下一根充电线，抓着这根充电线又从房间里冲了回来，找到一个离手机最近的电源，把充电线一头拍进去，另一头插进手机，紧紧地按住开机键。没一会手机屏幕亮了，他舒了一口气，欢喜地重新打开游戏。“啊！我死了，快救我！”又听到哥哥一声惨叫，我在游戏中将他救了起来，他又舒了一口气，继续投入游戏中的战斗。
一轮战斗终于结束了，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客厅里一下子一片漆黑，哥哥又嚎叫起来：“啊！谁关的灯？妹妹，快去看看！”我抬头一看，只见手机在他脸下，发出幽幽的光，时明时暗。他瘫在椅背上，陷进座位里。我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找到了灯的开关，连续啪啦啪啦摁了几下，都没有反应。于是我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四处照了照，就在这时，哥哥又发出一声凄叫：“啊！没了，又没电了！”我再回头一看，他脸下幽幽的光灭了，整个人融入了黑暗中。“手机不是充着电吗？怎么会没电呢?”“我也不知道啊！”哥哥的语气带着点恼怒和疑惑。我这才反应过来，停电了！
哥哥继续嘀咕着：“就剩最后一轮决斗了！要是赢了我就能升级了，完了，现在不但不能升级，还可能被扣分！”他皱着眉、嘟着嘴，脸皱成一团，鼻孔还不忘大张着，手还使劲戳着手机屏幕，好像戳着戳着手机就会亮一样。
现在，我没什么事可做了，也只有继续拿手机玩游戏了。我对哥哥说：“没事儿，我带着你继续打，我赢了，你还是照样能升级的！”哥哥听到我可以继续，更不开心了，我的手机屏幕无意中照到了他，只见他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嘴角上扬，正微笑地望着我。“小满呀，我的手机没电了，你的还有，那你能不能给我玩一玩呀？”虽然这是一句疑问句，但在黑暗中，我还是感到了他的眼睛里寒光一闪，令我不寒而栗。我连忙把手机放在桌上，摆出一副投降的表情，说：“那我也不玩了，总行了吧？”我还是感到哥哥盯着我：“那你既然不玩了，就给我玩吧！”我又拿起了手机：“那我玩我玩，总行了吧？”哥哥依然盯着我：“既然你要玩，也给我玩，我们一起玩吧？”我心里暗暗震惊：这款游戏是手游，只能一个人操作，哥哥为了玩游戏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想的出来。我问他：“我们怎么两个人一起玩呀？”哥哥回答：“没事儿呀，要不你玩一局我玩一局，怎么样？”我不想给哥哥玩，但又担心再讨论下去他会不择手段来抢，于是我把手机放到一边，说：“我们俩都不玩了！”就算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哥哥非常生气，呼吸中都可以闻到腾腾杀气，我就当没注意到，与他面对面坐着，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我们这样僵持了一会，哥哥似乎感觉到我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于是呼吸声越来越重，就像一头公牛一样。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想象哥哥也许正满脸狰狞，瞪大眼睛，撑大鼻孔，牙齿紧紧咬在一起，手捏成拳头藏在桌子底下，整个人气得发抖，用最大的力气发出他能发出的最大喘息声，Grrr……Grrr……我还是没有理他，在那坐着，越来越害怕，感觉哥哥随时都会一拳朝我打来。过了一会儿，在黑暗中传来哥哥咬牙切齿的问话：“你到底给不给我玩？”我吓得逃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刚喘了一口气，又听见“啪”的一声，卧室里的灯亮了，电来了。我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悄悄望出去，只见哥哥正在开手机。我慢慢地把房门打开，像小偷一样踮着脚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桌旁，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坐下，打开游戏，对哥哥说：“现在可以继续玩了吗？”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盯着手机屏幕。我默认他同意了，于是点开游戏，开始匹配。我突然发现，这次决斗对手竟是他——哥哥！我一下子愣住了。只见哥哥怼着我打，毫不留情。尽管我拼命还击，还是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我绝望地看着血量一点一点往下减，直到一点不剩。
我深刻地体会到了违抗哥哥的后果是多么严重，我以后再也不会违抗哥哥了。
淡豹点评：
你将与哥哥一起打游戏写出了恐怖片的气氛，还有一丝悬疑感。末了的总结很像呈给哥哥的检讨中的一句呀！在《论写作》中，斯蒂芬·金曾说：小说可以分为叙述、描述、对话三部分，叙述把故事从A点推进到B点，最终到达Z；描述为读者创造出可信可感的现实；对话让人物获得生命。你写得很棒，很注重写人物的对话，也将动作、心理与对话结合得很好。
我想，或许可以拿本篇当材料，对话的内容不变，同时尝试换一种方式写对话：分行写哥哥与自己的交谈，减少对话时的修饰语，也就是，把叙述/描述与对话区分开，分成两部分去写（当然，对话部分免不了会有描述的，对话的内容有时也会是一种叙述）。这样是一种不错的练习。可以看看那样做，叙述速度会不会加快。也可以作为自己未来写更长的对话、更复杂的故事，甚至剧本的训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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