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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戴锦华教授带你看懂万玛才旦的电影《塔洛》



在光影中让生命延续

པད་མ་ཚེ་བརྟན།

万玛才旦



与电影创作为伴,直至人生尽头


著名导演、编剧、作家万玛才旦于5月8日因病离世,享年53岁。据悉,他执导的新作《陌生人》不久前在四川杀青,故事虽只讲了一半,但光影让生命永存。


一位优秀的导演也是一位细腻的观察者,电影人的生命便永恒凝结在电影的血脉中。当作品被更多人欣赏时,创作者的心血也因为与观众之间的精细共鸣而延续。在这个过程中,作品与观众的情感相互交织,创造出美妙的感官体验,同时也让创作者的生命之花在心与灵的交流中得以绽放。4月26日,导演万玛才旦携电影《塔洛》出席2023北京大学·金鸡艺术电影展开幕式,万玛导演表示《塔洛》在北大展映是一场奇妙的相遇,这部2016年上映的电影通过影展让更多的年轻观众看到,是对他创作理念的认可,也是对影片生命的不断延续。


万玛才旦导演出席2023北京大学·金鸡艺术电影展
开幕仪式现场接受采访的视频


5月2日晚,300位观众在讲堂观影《塔洛》,戴锦华教授应邀在映后做导赏。《塔洛》中影像的黑白层次,在影调和构图的帮助下,表现出既清晰又模糊的质感;黑白双色削去色彩的浮华,低沉地诉说藏区的空旷和孤独。让我们跟随戴老师走进神秘的藏区,感受对人生的独特解读,感知生命的真谛。


 01

极简主义表象下的精心结构 



戴老师第一次观看《塔洛》,印象最深刻的是固定机位和长镜头。固定的并且是正面的、低角度的乐队指挥机位的单一长镜头覆盖了影片主要段落的绝大部分,偶尔有机位调换,通常还会回到原来的机位。这是早期摄像机不能运动或者说人们还未意识到可以用运动的机位进行拍摄时最原始的拍摄方式,乔治·梅里埃的电影皆用这一机位拍摄。因此《塔洛》是一部极简主义的电影,把视觉语言压缩到最朴素和最简洁的运动方式中。
在叙事方式和形态上它也带有某种纪录风格,原初地、朴素地讲述似乎是在种种现实的、琐屑的、偶然的脉络中发生的故事。戴老师说她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对主题形成一种误认,即贫苦的牧民遭遇现代都市、现代文明所经历的双重毁灭——他的现实生活完全被摧毁,他的信念系统、价值评判系统亦完全被摧毁。




之后多次观看让戴老师发现影片虽然确实呈现了视觉形式和叙事方式上的极简主义特征,但其中包含了极为自觉的、繁复的、精致的视觉构成,和一个完整的、有意为之的封闭式结构框架。在影片中塔洛是某种意义上的“边缘人”,生活在遥远的牧区,少有与他人接触的机会,独自和他的羊群一起生活。但是影片并未将其塑造为一个社会意义上的“边缘人”,因为电影反复强调塔洛既替他人放羊,也拥有他所放牧的羊群中的一百多只羊,他不是赤贫者。影片意在强调他曾有着单纯的、纯洁的灵魂,他的毁灭是在灵魂破碎上发生。
封闭式结构很重要地体现为剧情的封闭性。电影开始时塔洛在背诵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背得十分流畅。电影的最后,多杰所长为让派出所职员长见识,再一次让塔洛背诵《为人民服务》,但这时塔洛已然背不下去了。 



塔洛为什么背不出《为人民服务》了?导演万玛才旦在对自己的访谈中回答道,能力在环境改变时会丧失;戴老师则认为这与塔洛的自我指认的转变有关,开始塔洛流畅地背诵《为人民服务》时,他不仅仅是在展现把文句背下来所凭借的记忆力,同时展现了内心淳朴的骄傲与自豪,坚持认为为人民服务的人死后是重于泰山的;而当塔洛擅自卖掉了属于别人的羊时,他便违背了也不再能为人民服务,背诵《为人民服务》就如同对自己的审判,因此他没能将它坦然地完全背诵下来。
整部电影在清晰的视觉对照中形成意义结构,戴老师表示有一点遗憾,这种用心营造的结构似乎有些过于清晰。完全反转的镜像如同在银幕背后观看电影,看到与镜外实像翻转对称呈现的镜中映像。而影片中没有提供一个可以拍摄到倒像的机位,观众也无法找到任何的现实逻辑去明白为什么透过理发馆窗户望去的多吉照相馆的影像可以成为反转的倒像,可以使之成立的只有导演的意义结构。而当观看中无法获得一个现实的可供接受的倒像拍摄机位以及产生倒像的空间和物理意义上的依据时,直接服务于影片意义的视觉手段略显直白。


 02

电影作为寓言的开放性




表意层面的丰富性


·关于文化——传统的和地域的


鉴于导演的身份、电影的语言,大家很容易从传统与现实或汉藏文化的角度去解读,但这并不是导演着重强调的。影片开始塔洛背诵的《为人民服务》不在传统之列,所处的那个时代是当下现实的前史,离我们并不遥远,它更具体地指向一年级学生就被要求背诵《为人民服务》的那一特定时段的历史。同时电影也不是藏族文化特色的展示,或许在其中看到的更多是汉族文化传播的影子。
导演万玛才旦在访谈中称塔洛的饰演者西德尼玛为“藏区的赵本山”,他是藏区一个出色的脱口秀和喜剧演员,为了满足该电影的情节需要,在场景拍摄中他本人标致性的小辫子被剪掉;杨措的饰演者杨秀措是藏区一位著名的歌手(观众大笑),在电影中为贴合角色而将每一句歌词都唱得异常跑调。戴老师感叹这着实是一种难为,同时也展现了演员高超的演技。戴老师由两位演员的身份和饰演的角色间的距离引申出一个不带价值评判的判断是,这部电影不是为藏区拍摄的。



·关于身份——自认的和他认的


故事以办身份证开始,面对塔洛办身份证的犹疑,多杰所长同塔洛解释办理身份证的必要性,“有了身份证去城里别人才知道你是谁”“不然谁知道你是谁啊”,塔洛的回答合情入理又不合时宜:“我知道我是谁不就行了吗,别人没必要知道啊”。这种“鸡同鸭讲”式的对话引申出现代社会的荒谬——我们之于我们,那些证件、记录、编码的重要性超过了我们自身真实的身体、生命和生活。
此外,一个贯穿影片、多次出现的情节是,当塔洛被多杰所长问到叫什么时,他总是脱口而出“小辫子”,尔后所长说“我问你真名”时,塔洛思考片刻才得以说出自己的真名。真名,real name,是东西方文化中极重要的、密码式的、开关式的关于“我”的召唤。而当所长和杨措叫起塔洛真名时塔洛反而觉得有些好笑,甚至有一种不知道是在叫谁的奇特的陌生感。
“塔洛”在藏语中是“逃离的人”的意思,然而最终塔洛没能逃离而是陷落,没有获得“身份”反而还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塔洛最终剃掉了小辫子,失去了自己最熟悉的形象标识,也失去了在他的世界之内的他人得以辨识他的名字。影片的最终塔洛没有拿到身份证,因为有小辫子时拍的身份证照片不再像剃掉了小辫子的塔洛,所长要求塔洛重新去照相。叙事终止于此,亦是回到开始,可是塔洛的生命却不可能倒退回开始。塔洛真正成为了一个没有“身份”、不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关于欲望——幻象的和毁灭的
抛开单纯的性别角度和定型化电影的想象,我们还可以将《塔洛》解读为一部关于欲望的电影,一个欲望和诱惑如何毁灭一个本无怨无欲的生命的故事,城乡社会结构对立或者说现代文明与纯真心灵的背离内在于这一毁灭当中。
曾经的塔洛是一个过着纯真的、天然的生活的边缘人,他没有对生命的预期或是抱怨,只是在简单而自然的生命当中,持守着一份为人民服务而能死得比泰山还重的坦然。而当欲望进入,他的世界开始坍塌,现实迅速崩溃。



杨措和塔洛的所有对话,比如含有爱意的赞美:名字好听,长相英俊;不是暗示而是明示的直接的诱惑:“卖了羊可以有好多钱呢” “带我走吧,我再也不想留在这儿了”等等,可以被视为一个蛇蝎美女设下的骗局和诱惑的勾引,也可以说是社交场上人人应当心照不宣的逢场作戏,只是塔洛没有能力去分辨。对于塔洛来说,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语言,面对这样的告白,他信其为最真切和真诚的表达照单全收并任其驱使。而事实上塔洛不必到第二天酒醒之后发现杨措携款消失,他在摇滚乐现场就应该已觉察到自己命运和遭遇。在摇滚乐现场场景的构图、光线和阴影中,塔洛点起旱烟呼出烟雾遮蔽了杨措的影像,尔后另一个男人闯入,这时塔洛对自己涉入的境地已心知肚明,当他第二次在杨措家醒来时,影像呈现为足以辨认的变形状态。


电影末尾塔洛拿起双响炮后屏幕迅速切黑,传出爆裂的声响。很多人将结局理解为塔洛选择了自杀从而仅剩的生命也被毁灭,导演明确说塔洛不是自杀而只是自残,塔洛在手里引爆双响炮会使他受伤而不至于丧生。戴老师提示我们,稍加考虑就会感觉到,塔洛将会面临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前景和境况,他彻底地一无所有,不只是物质层面,更是心灵层面,是他赖以生存的内在的外在的全部的空间、价值、可能性、现实的出路。



·关于觉醒——“利他”的和自我的
换一个角度说,这是一个关于觉醒的故事。塔洛以被雇用的身份为他人牧羊,他的说法“他们也给我点儿钱”以及语气暗示着他是一个遭受着不公正待遇的牧羊人,多杰所长告诉塔洛“他们当然应该给你钱”。塔洛没有通过劳动公平地换取应得报酬的观念,缺乏对自己劳动价值的充分认识;他生活在一个错认的结构当中,不能指认出自己身处于一个被剥削和压迫的位置,反而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遵循着他以诵经的语调背诵的“为人民服务”,然而“为人民服务”属于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结构和价值系统。可以说他的转变显示出他经历了觉醒,产生了自我的意识和追求。


视觉手段的解读空间


·反转的镜像结构
银幕亮起时“为人民服务”是正像,结尾的“为人民服务”是逆像。镜像的倒转可以理解为塔洛的自我评价的反转,此前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人,之后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为法西斯卖命而会死得轻于鸿毛的人。此外,有网友评论塔洛的记忆力创造了一个封闭的贮藏器,凝固了某一个时间,他生活于其中;而现实在急剧地改变和流转,逆像的出现也许正对应着真实的现实指认。理发馆窗外的德吉照相馆一开始是呈现为逆像的镜像,彼时的塔洛生活在一个幻想的世界之中,后来镜像完全反转成为正像,提示梦的幻象被打碎,也意味着塔洛再一次醒来真正看到他所置身的现实。
·框中框的造型修辞
影片一以贯之地使用了画框中的画框这一修辞手段。影片开始的派出所场景中写实的道具被巧妙地用作构图要素,火炉上的烟囱精准地将塔洛放在银幕中又一个画框之中。塔洛再次来到理发馆时,理发馆惯常的镜子框起塔洛和杨措的双人镜像,塔洛将钱一捆一捆地摞在面前,镜中被摞起来的钱的前景逐渐遮挡和盖过镜框中塔洛的脸。这一场景中最重要的调度是杨措不断走出双人镜像进入到真实的画面空间。她急切地把钱抱走,她和钱从镜像中消失;接着她进入镜像剃掉塔洛的小辫子。导演有意识地要求把剃下的头发放在原来放钱的地方。至此,塔洛不仅失去了自己全部的财产,同时由于卖掉了他人的羊成为了一个罪犯,而且失去了他的身份和名字,他的生活方式和价值指认。在这一切之后杨措再次走出了双人镜像进入真实空间,在塔洛的旁边坐下,进入另一镜像中,银幕画面被一分为三:映照着塔洛的镜面,理发工具架和墙壁,另一个理发位上映照着杨措的镜面,二人被分隔于不同的镜面空间。



画框中的画框这一修辞可以说是影片非常突出的造型语言,也可以说是对塔洛的一种囚禁和限制,代表来自社会不同方面的摧毁塔洛生命的各种力量,杨措与塔洛的双人镜像也可以说是一种杨措有意营造的,或是塔洛自发生成的幻象。
戴老师在最后也再一次表示《塔洛》这部电影最使她喜欢的地方在于,影片的开放性允许接受者以自己的方式介入、梳理、得出关于这部影片的意义和它的寓言所指。电影的极简主义和写实主义的视觉表象之中包含着多层次的,极端用心的,精致的视觉语言、表意、造型的建构,多少带有一种批判力度和质问姿态的现实主义寓言的多重性给予每一个人捕捉意义的权利,给予多种解释一个参照点,使观众能由多种进路解开故事的意义指向,无论是社会现实的激变面前塔洛认识的错位和滑脱,行动的无力和无能,还是城与乡、现代与传统、汉与藏的文化差异,或者其他。



戴锦华教授导赏内容记录:靳亿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2021级本科生)




光影流转时,浮生若梦间。在万玛才旦的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中,有句台词这样说:“生命如风中的残烛,这就是无常啊。你看我今天好好的,也许明天就不在了。”在观影和聆听电影导赏时,我们仿佛能够再次与万玛才旦慈悲的双眼对视,碰触到他真实且温热的灵魂。


在光影中让生命延续,他的电影和他的藏地空间,永远被我们铭记!谨以此文对万玛才旦导演的离世表示深切哀悼!


END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北大讲堂online”,感谢戴锦华教授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唐综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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