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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关于“看见”现实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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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空言说”第一期(上)

戴锦华:关于“看见”现实与过去


主讲丨戴锦华

整理丨吴俊燊

摄影丨顾于

排版丨叶雨昕



戴锦华:我老说和北师大的同学有特别的缘分,北师大的同学总抱以我一种特别的热烈,我当然也同时形成了压力,就是怕大家失望。所以再第一百万次的重申,我在公共演讲的时候必须发表的声明,就是请大家务必行使“中国式民主”的权利,随时用脚投票。你们站起来离开,会对我是一个很好的警示。


今天不仅是《京师学人》的朋友们的邀请,使我能来到这儿,也是某种程度上他们给了我命题,他们给了我一个非常详尽的参考的话题。我没有采用他们的话题,可是我参考了他们话题当中的提示,选择了,或者说专门地组织了今天这样的一个话题。


我可以内心感到有一点安慰的告诉大家,这个话题我还没有在别的地方讲过。当然不可能每一句话都是原创的,肯定很多是我长期思考的过程,但是包括角度,包括方式,包括把这个问题的方方面面组织在一起,这是第一次。


这是第一次,是为了这个《京师学人》的朋友们,也是为了师大的朋友们组织的。我用心的去组织了,今天全天都在做准备。


但是并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家真正感兴趣的话题,不知道能不能跟大家形成一个真正有效的情感的、心理的、文化的接触点,这个我就在讲的过程当中慢慢去感觉。大家也可以以种种方式提示我,“我们没兴趣”,“对您所讨论的问题没兴趣”,那么我就会努力去进行调整。


而且主持人以及据说创始人准备的这个前言,非常感谢,因为他们已经把很多我需要作为开宗明义的东西拓清了,也确实是我思考这些问题的一个前提和基础。


那么同样也要第一百万次的声明,如果大家是期待我能够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解决问题的方式和路径,那么可能你们注定要失望了。因为我任教40年,坚持相信,大学的课堂是一个分享问题和思想的空间,而不是一个给出知识、传递知识和解决问题的空间。而所谓的问题必须是真问题,所谓的真问题就是、甚至是在我们既有的知识框架当中难以去回答的问题,是那些尚未被回答的问题,也是难以被回答的问题。


所以,非常希望留下时间跟大家分享一些真问题。分享我们正在经历的,我们正在困惑的,我们正在追索的,似乎难以完全找到答案的一些东西,我们大概没有时间真正进入到这样的问题当中。


我先跟大家分享,我对于今天世界的一个基本的判断,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历史走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也走到了一个全新的困境之中。而这一个全新的局面、全新的格局,在很大程度上是跟“中国崛起”这样的一个世界性的事实紧密相关。因为第一次,一个非西方文明的广大的国度,携带着它众多的人口,携带了它漫长的文化,开始加入到世纪整体格局的建构,乃至方向的重新选择和决策之中来。


所以,中国,对于曾经500年由欧美主导的这个世界来说,是一个变数,是一个未知数,这只是因素之一,而其他的因素我们不一一去展示。


全球前所未有的流动,前所未有的资本的统御,资本的绝对的优势和绝对的统御,同时是这一轮的新技术革命,以生物学革命基因链破解和数码技术以及数码技术的日常应用,也就是今天我们要讨论的,也是主持人一开始开宗明义说的,当智能手机用移动终端的这种方式成为我们的身体的延伸,成为我们的假肢嫁接在我们手上的一个必需品,最后成了我们生命的依托和生命的寄予,甚至比我们本人更真实的存在。因为疫情期间我一次忘了带手机,那真是灾难,没有一扇门会为我打开。


(图源:Google)


这一系列的变化,造成了我们的格局是全新的格局。我个人的判断是,这是一个就人类已有的历史而言,没有先例可援引的时代。人们经常习惯于寻找类比,以认知我们的现实,以畅想我们的未来,或者思考我们的出路。我个人认为,这大概不是一个恰切的方式


换句话说,问题是全新的,答案也必定是全新的。这个挑战甚至是对我们既有的全部知识的挑战,我们所经历的变化,也许是福柯所谓知识型的变化。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认为我们的思考、我们的观察都变得非常必要。我们的质疑,我们的反思,我们的自我质询都变得非常急迫。


一如主持人所预言的,我从所谓手机进入,关于这一轮新技术革命我也反复重申过,好像我上次在师大讲的时候已经讲过这个观点,再重复一遍。我引用了仍然是欧美学者的话,把两个学者的话连成了一句,因为我觉得,当他们连起来的时候,非常准确地描述了我对这场技术革命对人类冲击过程的影响,这个表述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我们正在身历的,我们置身期间的、我们已经被改变了的这场新技术革命,在深度和广度上超过了工业革命”,“这一场革命的特殊性是在五百年现代历史上也没有的,那么它的特殊表现在哪儿?它在世界范围之内,它完全未经抵抗,始终不曾讨论。”


它没有任何有组织的、有规模的对这场新技术革命的抵抗。同时,更奇怪的是,没有对这场新技术革命所改变的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世界的生产、世界的劳动、资本的流向有真正意义的直面它的讨论。


经常有人就问我,哪一场新技术革命被抵抗住了,哪一场新技术革命不是顺利地发生,并且改变了我们的世界吗?当声音进入电影的时候,几乎所有重要电影人都站出来保卫伟大的哑巴、继续沉默的权利,但是有声片迅速地冲垮了一切堤坝,成为了今天电影的唯一的形态。当色彩出现的时候,同样的抵抗,而今天黑白电影是要特别被标注的。 


既然抵抗不住,为什么要抵抗?我个人的观察和思考,我认为抵抗和讨论的充分必要性在于,每一场新技术革命都在改变我们的生活,每一场新技术革命都给一部分人、有时候甚至是社会的多数,提供了巨大的便利,改善我们的生活,提供了巨大的便利。那么抵抗和讨论的意义和价值在于,我们为自己赢得了时间,让我们在这场巨大的变化发生之前,或者在发生的过程当中停下来自问:当我们赢得了所有的便利,当我们享有了所有改变的时候,我们付出了什么?我们失去了什么?这些是我们心甘情愿付出的吗?这些失去是可以被替代和补偿的吗?


这一场数码转型革命的发生,是在互联网不断覆盖和占领了一个又一个区域的时候已经发生了的。但是,这种发生整体改变的社会生态,改变了我们生存方式的那个时刻,是智能手机开始越来越广泛被采纳和运用的时刻。


那么关于智能手机,这又是法国的未来学家开的玩笑了,他说今天的人类是全新的人类,为什么这么新呢?他们一出生就必须立刻接受一个手术,这个手术就是把一个手机嫁接在他们的手臂上,当然是玩笑。


(图源:Google)


他强调,今天我们对于自己的个体生活,对于智能手机的依赖和连接程度。关于可穿戴设备不断被讨论,其实我说,我们完全忽略掉了,手机其实已经是一个被我们穿戴的设备。出门没有带手机,我刚才已经讲了我所经历的灾难,可能大概每个朋友都会发现,当你真的意识到今天忘了带手机的时候,你几乎所有的安然和安全感都丧失了,那么,我们整个生命被这个技术手段、被这样的小小的装置所改变。


那么,这个改变并不仅仅是所谓的文化、娱乐、传播、交流、通讯,而是,我们整个的生活最主要的内容和方式都必须与之发生连接。于是,对互联网的讨论就大大不足了,我们必须讨论物联网,我们必须讨论电商,我们必须讨论网购,我们必须讨论这样一个似乎小小的革新,对于整个社会的经济生活,社会的连接和组织方式的深刻的改变。


(图源:Google copyright©Han Cheng)


接下来才是这些 APP,才是这些所谓文化的生产和消费方式的改变,才是文化形态的改变。我昔日电影学院的一个朋友,最近热衷于教授短视频的制作,他的观点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响应和认同。他说,未来不会制作短视频的人就是未来世纪的文盲,因为唯一的表达形态,唯一有效的、会抵达的表达形态,是视频,是短视频。对他的观点我不置可否,我不在这论证了。


我们大家都知道,使得短视频开始在我们的文化生活、文化生产、文化消费当中占据巨大份额的所谓平台或者样式,就是快手和抖音。而快手和抖音,尤其是快手,曾经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可能性,就是不同的社会风景线。我们曾经以为可能彻底被排除、被放逐的人群,似乎经由新媒体、经由新平台再次向我们自我显影。先直接说,我对这种乐观表示怀疑,但是不是否认,而是怀疑。



新平台、新的软件形态、新的文化形态、新的文化生产、新的文化传播,似乎给我们一种期待——我们将经由新媒体而看见,世界将经由新媒体重新变为多元的、丰富的和可见的。那么是否真的如此呢?


这是我跟大家想分享的一个核心的观察。我想跟大家分享一部电影,我借它来跟大家分享我的观察、我的思考、我的问题。这三张都是来自于这部电影的剧照,我觉得刚好在这个电影当中可以找到我所想要的所有具有图示性的画面。


《黑镜》剧照


第一幅画面,是当我们看到什么的时候,我们已经绝少用眼睛去看。当我们看到什么时候,我们第一分钟举起手机把它拍下来,或者我们直接把它传送出去,到处看见在做直播的人。


《黑镜》剧照


第二幅就是所谓scan,经由scan确认你的身份。我说,我被阻拦在每一个门外,是因为我不能scan健康码,不能出示健康码。我的身份证,包括我的工作证都不足以证明我是我、我是安全的,我是可以被社会和社群接纳和包容的,相反是那些各种各样的码和扫码,将给予我的身份认证、给予我的安全性认证。


《黑镜》剧照


最后一个是,直播和自拍,这也就是和新媒体、智能手机、屏幕、和经由屏幕的观看所形成的一个巨大和独特的文化——在多少时候,我们经由屏幕去看?在多少时候,我们是想在屏幕上看到自己?在多少情况下,我们的目光是望出去的?在多少时候,我们的目光是内投的?


这是这个新媒体的时代,这个新技术革命时代形成的独特的现象,而它不仅仅是一个现象,它还整体地改变着每一个社会的个体,每一个社会个体的社会心理结构、情感结构和感知方式。


但是,从来如此吗?我想稍作一下追溯。如果我们真的做学术上的追溯的话,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大概是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开始讨论媒介革命、技术革命,开始讨论媒介爆炸。我们现在所身历的媒介革命,是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也就是120年前被起始的。那个时候是一个技术革命和媒介革命的时代,如果按照德国学者(近年来开始在中国的传播学界变得热络的)吉特勒的说法,那个时代的发明是以打字机、留声机和电影来代表的。


当这三个介质开始作为技术发明被发明出来的时候,媒介时代已经开启。为什么要迟了一百年,这场媒介革命才开始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改变我们的日常生活?理由非常直接和简单——20世纪是一个被战争和革命所充满的世界。战争、革命延宕和阻止了技术进步吗?不是,战争和革命使得所有的技术发明、技术进步都被军事和政权、政治垄断了,所有的技术只应用于军工技术,这才决定了为什么迟至100年之后它才发生。因为1989年,冷战终结了,东方阵营不战而败,西方阵营不战而胜,一个人类岌岌可危的坐在活火山口上的状态似乎终于被缓解了。这些技术才从军事实验室、政府的这个掌控之中,流向资本,流向民间,流向日常应用。但是,尽管这场技术革命延宕了一百年,可是整个二十世纪,仍然是一个被媒介、被新的传播手段、被观看、被记录、被影像深刻浸透和改变了的世界。


但最大的不同是,二十世纪,人们尝试去看,人们尝试去记录,人们尝试去拍摄,人们尝试去抓取。其背后是,这些文艺的工作者,文化的生产者,以及社会当中绝大多数人去追寻真相,去追寻正义,去追寻平等的抵达,去追寻所有乌托邦理念的现实实施的一种巨大的共识和热情。


《战火中的小女孩》,1972年6月8日,黄功吾(美联社战地记者、越南人)抓拍到这个惨无人道的瞬间。这张照片荣获1973年美国“普利策奖”。


我放在PPT上这张照片是60年代非常著名的,刊登在纽约时报上,获得了普利策新闻奖的照片。它拍摄的是越南战争,这个全身赤裸哭喊着向前奔跑的小女孩曾经震惊了整个世界,曾经让西方社会的主流人群、中产阶级甚至某些资产者为之流泪,为之战栗。因为这是美军投掷的凝固汽油弹爆炸之后的场景,他们背后就是被凝固汽油弹所毁掉的村庄。


小女孩之所以赤裸着身子,是因为凝固汽油弹的冲击波会烧掉身上所有的衣服,当然很多人同时被灼伤。那么,这是由美国的新闻记者在越南战场上抓拍到的时刻,它在美国的主流媒体上刊出,引发了美国主流社会对美军的越南战争的悲愤。


于是美国,包含民权运动,最主要的是青春反叛运动、反文化运动由此,一波一波,方兴未艾。它冲击着美国社会,曾经造成了美国社会前所未有的危机,同时它也塑形了此后世界的生活形态,世界文化、世界生活形态因此而被彻底的改变。所以,六十年代从美国诱发的,引起全球共鸣和强烈共振的青春反叛运动、反战运动、和平运动,整体地改变了世界。


从B52轰炸机上拍摄到的布满伤痕的土地


当时,人们也对它有一个描述,叫“B52效应”。“B52”是美军用于越南战场的最主要的轰炸机机型,为什么有“B52效应”?因为当时美国为主的新闻工作者,他们捕捉到了轰炸机的能量和它所造成的杀戮和破坏的强度。


B52效应,此外,还有“切·格瓦拉效应”。经由公共媒体,这个拉丁美洲革命者切·格瓦拉迷人的形象,和他的死——他被玻利维亚军方逮捕并杀戮。当时整个世界震惊的是,大家不能相信,二十世纪有陈尸这样的事。旁边这张照片是切·格瓦拉的尸体,一个真的虽死犹生的形象。当时世界媒体,几乎所有世界媒体的头版头条刊登了这张照片。


切·格瓦拉照片和尸体照片(图源:Google)


按照真正CIA背景的《切·格瓦拉传》的写作者的说法,这个人死去的时刻,一个不死的青春偶像诞生了。他说,当这个人死去的时刻,人们发现,他们曾经拥有过一个尘世的基督,而这个所谓尘世基督的说法,是跟尸体的形象直接相关。到今天为止,图像学、传播学的人们还在讨论这一段历史和公案。


换句话说,二十世纪的媒介、影像、记录、目击,强有力地被一个我们要看见,我们要见证,我们要认知,我们能够、我们也必须去获得真实和真理的追求,连接在一起。于是,它会留给我们这些形象,留给我们这些图片,留给了我们这些,不知道大家怎么感知,我今天读到还会心潮澎湃,回肠荡气的内容。你会看到有一种,叫做人类正义力量的存在,人们在面对暴行,面对不公正的时候,能够在这样的意义上达成共识,而这种共识可以超越民族国家的身份,超越个人的利益,使人们站在一起。




“再现”叙利亚:

从《何以为家》到《贩肤走卒》



我下面这一组例子是进行之中的区域战争,而这场区域战争所造成的灾难,正在世界范围之内波及,就是叙利亚战争,以及叙利亚战争所造成的叙利亚难民。


叙利亚难民(图源:Google)


这场战争的残酷程度,使无数的叙利亚平民逃亡,继而他们每一个周边国家都不堪重负地,受到了数量巨大的浩繁的叙利亚难民的冲击。他们的日常生活因此完全被影响甚至被摧毁。这些叙利亚难民被驱赶,这些叙利亚难民无处存身,于是他们就向更远的地方逃亡。今天,叙利亚难民和相关的战争难民仍然是欧洲最急迫的、最棘手的内部问题。


难民营(图源:Google)


这个难民营的图像和走在路上的难民的形象,这些图片非常有名,但是这些图片丝毫没有像曾经六十年代那个赤裸身子的小女孩那样在世界唤起共鸣、共振和影响。


我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个赤裸着身子的小女孩,我也想到了希望工程开始的时候,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曾经这样地唤起了中国城市的、中产、准中产人们的同理心、同情心。


大概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为希望工程捐款。因为我们看到那个孩子的目光,望向我们的时候,我们惭愧,我们负疚,我们觉得不做点什么不合适。而在叙利亚难民问题上,大量类似的新闻照片在世界传播,但是,人们报之以默然,人们报之以廉价的一声长叹。


《何以为家》电影海报(图源:豆瓣)


那么类似问题,迟迟的、过迟的开始出现它的电影再现。《何以为家(迦百农)》这部电影在中国上映,令我感到欣慰,又感到可疑的是,它在中国的电影观众和豆瓣网友之间引发了正面的、热烈的、温暖的、不无正义感的反馈。我有意识地选择了女导演在芭莎的照片。那么黎巴嫩,很好玩,我不是刻意选择的,我找叙利亚难民的电影,找到了两部都是女导演,不是因为我在这要做女性主义宣讲,也不是要做女导演研究宣讲,而是这个偶然本身带有某种必然的启示,为什么都是女导演?而女导演又和她故事中所试图予以再现的人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联和区隔?


《何以为家》导演照片(图源:BAZAAR)


我也大概没有时间展开讲,我只是告诉大家,我刻意选择了芭莎封面,刻意选择了这个美丽的、优雅的同时是时尚的黎巴嫩女导演,和《迦百农》故事当中的叙利亚难民的孩子们放在一起。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展开,大家可能看过这部电影,大家也很容易在网上找到资源看这部电影,你们会发现这部电影是一部成功的,但是老旧的主流情节剧。它以我们对于人性的基本信念为基础,以这个人的善良和柔韧为支撑,而故事最终达成了一个在现实当中难以去想象,也难以达成的大团圆式解决。所以我们看电影的时候有伤痛,有震惊,有同情,有欣慰。


而另外一部可能大家还没有看过,我还反而要多花一点时间去讲它。豆瓣上的翻译叫《贩肤走卒》。这个肤是皮肤的肤,直接的翻译就是贩卖皮肤的人,卖皮的人,贩皮之人。


《贩肤走卒》电影海报(图源:豆瓣)


这部电影今年入围了一些国际电影节,而且刚刚入围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一个突尼斯女导演的作品。那么这部电影的设定、这部电影的立意,这部电影的处理,应该说,我画引号了,比《迦百农(何以为家)》高级,各个方面都高级。


首先,故事的选择和讲述故事的方式,它并没有直面苦难,直面苦难中人,和用电影的语言、电影的叙事方式承诺说,我在再现苦难。我们看《何以为家》的时候,我们收到了一个承诺,就是我让你们看见,我让你们看见苦难中的人,我让你们看到他们的经历,而我让你们看到,是因为我想唤起你们的同理心,唤起你们的认同,唤起你们的关注。


而这部电影,在现代主义艺术美学的意义上要高级。它没有做出这种承诺,它也没有直面苦难中的人。相反,它给了一个电影化的电影设定,它说我们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我们这是个当代童话,我们要讲的不是现实。于是,男女主人公是非常古老的童话设定,就是富家女和穷家子,跨越阶级的爱。区隔他们的是阶级,而不是什么无法突破的,比如说战争的劫掠,死亡的毁灭。阶级当然在今天的现实之内之下也无法跨越了,可是,在所有现代主义的信念中,似乎它仍然可能跨越。只要我们足够的优秀,只要我们足够的坚韧,似乎我们可以跨越。富家女嫁给了富家子,跟着富家子去了欧洲,穷家子永远的被留在了战火中的叙利亚,他想去追随自己的女友,他想追随他的爱情,那么阻隔他的、他缺少的是一张申根签证。电影中他获得了申根签证,因为一个来自欧洲的艺术家把一张申根签证刺青纹在了他的后背,这个艺术家说,我买你的后背,于是他的后背上就有了一张申根签证。这当然不是一个可以在海关去scan的申根签证,这是一个当代艺术品。


《贩肤走卒》导演(图源:Google)



而从一开始,这位女导演,我相信,说不定有博士学历,特别熟悉西方理论,所有我可能准备用理论去狙击的地方,她下一秒钟就把我堵死了。她比我聪明,她比我更娴熟地了解,关于阐释的秘密,叙事的秘密,结构的秘密,影像的秘密。于是她一开始把叙利亚青年的后背当作了画布,在它上面刺青申根签证。当然一个叙利亚青年、一个渴望离开战火中的叙利亚青年,可以叫叙利亚难民,其实叫潜在叙利亚难民。他的身上有着一个签证的纹身,因为他拿不到一张签证,这本身阐释的空间太丰富了。所有的人文学者都受到了巨大的诱惑,但是,聪明的导演在第一分钟让这个纹身的艺术家自己做了阐释,他说今天这个世界是商品和货物都可以自由流通的世界,但人不能流通。所以我要把你带去欧洲,我得把你变成商品。他说,只有把你变成了商品,我才能让你做人。然后导演就说了,这是悖论吧,这是矛盾吧?


她一开始把这样一个高度理论化的,又是极端准确地描述了全球化进程的一个命题,甩在我们脸上。关于人与物,关于艺术与商品,关于全球化的打破任何边境的资本、商品、物资、文化意识形态的跨国流动,和人、劳动力,尤其是底层劳动力,被民族国家的疆界所分割、所阻隔,他们也在流动,他们只能作为底层移民流动,他们是各种各样的黑工,他们是各种各样的非法移民,以至于Trump不要建一座隔离墙,对吧?说咱这必须弄堵墙,把这个跟墨西哥的边境给堵住,否则怎么能挡住他们呢?


我们不展开这样的话题讨论,因为我去过加州的农场,加州所有的农场都像到了墨西哥,因为所有经营农场的工人都是墨西哥人,他们就在边上穿来穿去。当Trump威胁要建墙的时候,大量的土地就撂荒了,这些不是我们要讨论的话题,我们继续在《贩肤走卒》这里做一下讨论。


这部电影我要彻底剧透了,你们要打算享有看叙事的乐趣,我彻底向你们犯罪了。好像这种电影也不大是要从剧情当中获得多大快乐的电影,但是,这个电影确确实实地做了不止一次戏剧性的反转,所以我还是在犯罪。


我先说这部电影,我看的时候又被吸引迷惑,又感到厌倦和拒斥。原因在于,诱惑和拒斥来自同样的理由,电影的每一幅画面都极端考究,每一幅画面我都可以直接截取来作为构图、布光、造型的示范,所以它非常的令人魅惑。


但我说我又拒斥,如此刻意的、唯美的艺术形态和水深火热的持续之中的叙利亚问题,叙利亚难民问题究竟形成了怎样的关系?我的巨大的怀疑在于,当影片如此辛辣,如此准确地把当代艺术、当代艺术家、当代艺术的超越性和当代艺术的商品性展现在电影当中的时候,我每分钟都想问那个女导演说,你做的不是一样吗?你干的事情有什么不同呢?事实上,这也是我选择它来跟大家作为分享的理由。它和我们每天去制作的,每天去传播的,每天去刷过的,形形色色的关于苦难,关于底层,关于边缘人,关于弱势群体的视频,又有什么不同呢?又有怎样的连接呢?


这部电影这么考究,在这部电影当中,大多数画面自觉地结构了人物与他的镜像关系,画面当中永远会有镜子、有玻璃、有窗,有种种折射所形成的镜像关系。几乎所有的画面都有极端讲究的构图,这个构图,几种形态,一种形态是完全对称性构图,一种形态是人物准确地放在画框中的画框里,前头有框正好把人物镶在里面。


另外一个是它频繁地对这个叙利亚难民的主人公和他的女友,使用西方古典绘画的经典的构图形态。她还怕我们没意识到这一点,她就加进西方古典歌剧来作为配乐。这种反讽性,这种错位,又形成了怎样的表达呢?她在召唤着怎样的理解、怎样的阐释呢?这个其实本身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在这儿又不是我的题中之意,我只是做一点提醒:你们会发现,西方现代历史所开启的现代文化和现代文明,所创造的那些典范、那些范本、那些母题,那些经典的完美的形态及其审美逻辑,在近年来、近几十年来正在强有力地、不改变其方向地从欧美世界偏移出去,非西方国家的艺术家开始成为那种经典的西方形态、西方语言、西方审美的承接者。


不知道在座有多少同学是来自于电影专业的,不是电影专业的同学大概就不知道,对我来说,构成巨大震惊的一次经验,是当我第一次看锡兰的电影的时候。这个土耳其导演的电影我先是如此强烈地被迷惑和被吸引,因为我像是体会着一次伯格曼的复活——那是典型的伯格曼式的场景,典型的伯格曼式的人物,伯格曼式的对白,伯格曼式的基调。然后看着看着,我就发现不对,更早。


我体认出了契科夫,我觉得有点不可能,21世纪的土耳其导演,他如此的精妙地召唤回了契科夫式的忧伤,契科夫式的窒息,契科夫式的绝望。然后,等我翻回去看了看演职员表,我惭愧了。契科夫的名字就写在编剧那行呢。他就是改编契科夫!改编契科夫不足为奇,他再一次召唤回了他(契科夫)的那个精神、灵魂的基调才是令人震惊的。


我不更多的去举了,我说最为惟妙惟肖、最为精致细腻的一部简奥斯汀的改编出自李安。在三十几个改编版本当中,从内容到形式,最召唤回了原作精神的《简爱》,出自一个日裔的美国导演,我就不举了,我可以举一个长长的名单,来让我们去思考全球化进程。去思考现代性规划,现代性逻辑,对于世界的覆盖和俘获,再一次去思考,我们要在什么意义上去思考民族主体,什么意义上去思考现代主义逻辑无所不在的裹挟?


回到《贩肤走卒》,在这部电影当中,除了刚才我所描述的这样的一以贯之的强烈的形式感和唯美意味之外,另外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她有高度的对新媒体的自觉。我专门选择这个,就是那个摄像机的存在,监视器的存在,屏幕的存在。


《贩肤走卒》剧照(图源:主讲人截图)


后面那个剧照就是很好玩,就是因为当这个年轻人出卖了他的后背的时候,他就发现他的身体,他的存在,他作为人,他的人权,他的人格是没法剥离开的,对吧?怎么能说你后背上那个是商品,而你是人。于是就有了这个场景,所有的国际级摄影师来了,只拍他的后背,告诉他说把头低下去,赶快把头低下去,然后头低得不够低,艺术家过来把自己的头接续上去。艺术家的头、艺术家的署名、艺术家的作品,刚才我说画框里的画框,大家一看就可以知道,但我不是要跟大家分享构图、或者画框与画框,而是说电影当中精准地呈现的这位叙利亚青年和他的后背的关系。


《贩肤走卒》剧照(图源:主讲人截图)


大家看到,美术馆的墙壁上是他后背上刺青的大幅照片,而在照片面前的他是何其渺小,何其无名、不重要,他几乎不能被指认。


《贩肤走卒》剧照(图源:主讲人截图)


于是,我们的叙利亚青年就成了美术馆中的一件展品,这幅剧照是我故意选择看她如何使用镜像来造成这个人物从某一个窗玻璃的角度望去,他是双面人。


《贩肤走卒》剧照(图源:主讲人截图)


而下面她有意识的用猪的雕塑作为前景,那么他到底是人,还是物、是动物、是商品,他是艺术,还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我在这不讲故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女导演非常聪明,女导演非常懂理论,所以她一步一步在戏剧性的转折当中堵住我这样可能的批判者的嘴。她先于我把正确的阐释和批判放置在文本当中。


《贩肤走卒》剧照(图源:主讲人截图)


那么,非常有趣,这个通往爱情的签证,最终毁灭了爱情。所以她用这种分切构图,他和他的女友在同一个空间当中,但是被这个空间的造型所分割,完全不在同一个可能共享的空间维度和视觉维度当中。


《贩肤走卒》剧照(图源:主讲人截图)


于是她设置了这种西方古典绘画式的,其实不过是男主人公浸在浴缸里,看上去是一个男性的奥菲利亚。


《贩肤走卒》剧照(图源:主讲人截图)


就在这种高度形式化的、高度审美化的构图当中,他最终臣服。导演只设置了一个具有点现实主义的场景,就是他跟他的妈妈视频,然后直到有一次姐姐冲进来要跟他说几句话,姐姐闪开的时候,他看到了母亲早已经没有了双腿,这是唯一一个时刻,战争进入。此前,妈妈和他是脸对脸的,在视频当中他看不到她的身体,然后在剧情当中,这个时刻使主人公开始屈服、开始妥协。于是他就彻底的沦为了一个非人、一个物、一个艺术品,而他的拍卖价格就越来越高了,拍卖价格就越来越高。


还有我没有想到的,她还使用了我们今天讲到西亚、北非的内容的时候,经常会处理的一个情节桥段,就是一个善良的主人公如何在残忍的、无耻的、卑鄙的、现实的挤压之下,被恐怖主义化,最终他被逼为了一个恐怖分子,这是非常赋予同情心,赋予理解的一种新的情节桥段。在电影当中,我们的主人公似乎也被逼为一个恐怖分子,其实他不过是拉出了一个随身听的耳机,就足够把有钱人吓得望风而逃。因为在他们心中,他们相信这些来自叙利亚的、这些来自突尼斯的、这些来自西亚北非的人,都是可能是Isis,可能是恐怖分子。


我们回到《迦百农》,《迦百农》有一个大团圆式的结局,《迦百农》抚慰了很多我们中国的具有同情心的、善良的影院电影观众的心。因为最后,我们的小主人公不仅顽强地生存下去了,而且他经由自己的法庭起诉,给自己赢得了一张申根签证。 我非常卑鄙的、非常残忍的想把故事向另外一部电影延伸向、另外一部电影延展。如果我们接受了这部电影的大团圆式的结局,我们接受了这样的一个人道主义的信念——坚持、不妥协,让人的尊严和人的力量最终获胜。我们如果相信这些,我们相信《迦百农》的结尾是一个可能的结尾。我们相信小主人公获救了,而且在这之前这个小男主人公和那个小女孩一个非常有趣的对话,小女孩就说我想移民到欧洲,移民到欧洲的时候会有自己的卧室,我爸我妈不敲门是不许进来的,这与其说是对移民生活的想象,不如说是对欧洲文化的想象——关于自由、独立,关于对人的基本尊重,关于隐私,关于成长。我说,我非常卑鄙,要扫兴地把它引向另外一边,旁边放那张海报,不是《迦百农》,不是我讨论的任何一部影片,是近年来我看到的,我认为最好的是世界电影之一,2019年的《悲惨世界》。


《悲惨世界》电影海报(图源:豆瓣)


一个法国的非裔导演,非洲裔的导演的新作,我个人认为是近年来,大概近10年来最好的世界电影之一。这部电影向我们展示了巴黎的新移民区,让我们看到了巴黎的新移民区几乎是一个巴黎近旁的、法国深处的第三世界,它是一个充满暴力、充满荒芜、充满战火的地方。在那个地方,孩子们从人变成兽,从人变成恐怖分子。


《贩肤走卒》的结尾几经辗转之后,男女主人公重回故乡,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最后一幅画面就是我的截图。大家注意到她用了经典的文艺复兴式的构图,拱门、拱形,然后完全对称的画面构图形态,然后男女主人公互相依偎着,站在一起。


《贩肤走卒》剧照(图源:主讲人截图)


真正的童话故事,真正的电影,因为电影可以制造任何一种奇迹,他们获救了,他们逃离了被商品化、被物化、被拍卖、被囚禁、被异化,女孩子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男孩子为了爱情出卖自己,然后他们一次再一次地被拍卖。因为其中有非常残忍的场景,就是买下了这个艺术品的人开始跟保险商讨论,说你怎么赔偿,出了问题你怎么赔偿?保险商说,如果是癌症的话好说,如果车祸就不好说,车祸赔的太多。大家大概明白,这是在谈一个艺术品的保险。


那么在故事的最后,他们彻底的逃离了这一切,女孩子赢得了自由,男孩子巧妙地脱身,他们从此在叙利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那是怎样的叙利亚呢?我放了一张最新的新闻照片,战火中的叙利亚、战火中的叙利亚人,战火之中的生存,日常生活和生命毫无保障。所以别告诉我,他们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叙利亚战争现场(图源:中新网)


那么在这儿,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再现苦难,在屏幕上看见,并且令大家看见,让我们经由看见而获得一种对世界的认知,让我们获得除了主流媒体之外的一种认知的可能性,让我们经由这种认知开始形成一种不同的,去感知这个世界和定位我们自己的可能。所有我说的这一切的设想,对于今天的世界来说还成立吗?如果它还成立的话,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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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张翠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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