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销烦暑，佳人如梦，山遇清烛丨《腐草为萤》（一）
阿柔是山中月。
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每周一周二，为大家带来夏夏喵老师的连载《腐草为萤》。
FU CAO WEI YING
腐
草
为
萤
作者丨夏夏喵
#1 大暑
六月十三，土润溽暑，蝉鸣如浪，夏日进入落幕前最后的狂欢。晌午已过了一个多时辰，街市上还是静悄悄的，只有路旁晒蔫的小贩有气无力地叫卖着伏茶、伏姜和一些冰雪爽口之物。便是往日凉爽的南湖也无风无波，登舟泛湖的游人纷纷躲进宽凉的树荫里敞怀而坐，静候日落。此刻后市街上却有一个着月白色交领襕衫的男子步履匆匆，他一手挽着食盒一手拎着一个小布包，连额角的汗珠都顾不上擦去。
今日是妻的生辰，邱笙想在黄昏前赶回去，若是晚了怕她等得心焦。回到家后他忙打开食盒检查，上层是鲍螺、甘露饼、荔枝膏、糖脆梅四色果子，中层是蛎肉、蜜丁、脆螺、法虾四样佐酒小菜，下层是金桃、琵琶、甜瓜、杨梅四碟瓜果，此刻都齐齐整整码在冰盘上，是妻素来爱吃的。他想了想，又去厨房取出妻去年做的花汁糖露，舀了三勺淋在瓜果上，最后舔了舔勺子，一缕混合着花香的酸甜在舌尖化开。
这花汁糖露的法子是妻自己研究出来的，制法甚是繁复。要先用盐把酸梅子果腌出梅卤，再拿干净的雨水和白糖一起熬炼出糖浆，最后把梅卤、糖浆和鲜花瓜果一同封入罐中，久而久之，糖浆便融合了水果的酸甜和花瓣的香气。
那天妻捧着亮晶晶的糖罐来书房找他，嘴上还沾着糖蜜，雀跃道，阿笙你快尝尝味道如何。他凑近了作势去看那糖罐，冷不丁转头含住她小巧的唇，仔细品尝了片刻方道，嗯，香甜极了。
想到此间，邱笙脸上不禁漾出几道笑纹，连眼下两抹淡青色也柔和了许多。除了糕饼果子和小菜，他还备了一小坛琼花露，是托人从扬州带回来的名酿，酒味甘甜绵长，每年生辰二人去后山赏月消暑的时候，都要喝光一整坛。
打点完毕，他重新装起一应物事出了门，迎面一位老街坊冲他打招呼，嗬，邱公子，这个点儿还出门呢？
他颔首微笑道，今日夫人生辰，说好了要陪她上山赏月，我得赶紧走了，迟了夫人要责怪的。说罢便踩着黄昏淡薄的余晖匆匆离去，未曾注意到身后的邻居一脸异色。
后山罕有人至，是他与妻消夏必去之地，妻的生辰总是遇上最热的那几天，他们便带些吃食、凉饮和酒，在山中纳凉赏月，好不自在逍遥。此刻天色方暗，夜凉如洗，与喧闹滚热的红尘俗世相比，山里清幽寂寥得多。邱笙沿着一条蜿蜒小路向上走，满山树影青溶溶的，一轮淡黄的月栖在枝头，像晚归时点在檐下的纸灯笼，带着令人安心的暖光。
有一回月下饮酒，妻忽然问他，阿笙，如果来世做不成人，你想做什么？他偏着头想了想，道，那便做阿柔家门前的一座石桥吧，看你天天走来走去，便知你平安无虞。妻笑着点点他的脑门，那我若是出远门呢？傻阿笙，你就只能在原地等着了。
他当真懊恼了片刻，复又问妻想做什么。她嘴角一扬，我呀，要做这山中的月亮。他失笑，高高在上的吗？妻凑到他耳边说，阿柔是山中月，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妻的衣袖拂过他的后颈，痒酥酥的。他单手揽妻入怀，闻到她身上的幽香，不禁心驰神遥，戏谑道，娘子乃月宫嫦娥，小生福分不浅。妻飞红了脸躲过他进一步的亲昵，口中笑道，那我是长生不老的，阿笙要一个人变白发翁啦。
想到此处，他在半山腰一处缓坡停下脚步，苦笑着伸手轻抚森凉的石碑，阿柔，你永远都是花信年华，我却又老了一岁。
那坟茔小小地隆起一块，线条柔缓，像是湖上悄无声息泛起的一道波纹。坟前一片生机勃勃的野草，他竟不知野草可以长得这样快，这样高。伸手想去拔掉碑前那片，一拨开才发现草里零零星星开着淡白的小花，担惊受怕、探头探脑地长出来，一副可怜兮兮的弱态，罢了。
邱笙摊开一块旧蓝布席地而坐，一一拿出食盒和酒壶，接着打开另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捧出来放在一个平整的树桩上。那是个琉璃泡灯，状如一只细颈圆肚花瓶，乘着一汪清碧的水，内有一尾朱红小鱼缓缓摆动着扇子尾巴，像暗夜里一撮火苗。月光直直掉进水里，又从瓶肚一侧漏出来，将水光鱼影投在林木间，层叠错落，煞是好看。
邱笙弯起嘴角，向那石碑道，阿柔见过这个没有？近来时兴的玩意儿，对街黄家小子有一个，我向他讨他还不给呢，今儿巴巴地又去西榆林巷买了一个。说着食指轻轻敲了两下琉璃瓶，自语道，它独个在瓶里也怪孤单的，我俩正好做个伴。
盯着鱼儿呆了半晌，才拍拍脑袋道，你瞧，又说胡话了，我有阿柔的，怎么会孤单。他斟了一杯酒，对月高举，想说几句祝辞，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举杯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剧烈咳嗽起来，溢出泪花。
真是没用啊，他摇头笑道，阿柔化作天上月常伴左右，我当开心才对。叫你看笑话了吧？为夫当自罚三杯。
今日的琼花露入口冰凉甜腻，甜得直发苦。这酒口感虽绵柔，后劲儿却大。待他开始头晕的时候，一坛酒已经见底。人倒在草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月轮、树枝和鱼影在视野里搅作一团，索性阖上了眼。凉阴阴的山夜顺着草坡爬上滚热的脊背，呜咽的凉风钻进半敞的衣襟。
啪，一滴冰凉饱满的水珠砸在脑门上，又缓缓地滑进发间。
是山中露水，还是离人泪珠？
邱笙费力地张开眼，见一女子秉烛立于一旁，雾湿云鬓，月寒玉臂，火光明明暗暗。他惶惶然伸手要替她擦去泪水，低声道，是我惹阿柔不快了么，我从此都改了，好不好？
她摇头不语，轻轻伏在他胸前，把冰凉的脸蛋贴着他，衣襟被打湿一片。阿柔瘦了，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像一把湿凉的水草，哀哀地绕着他的头颈。他捧起那张苍白的脸，在月色里怜惜地吻，小小的下巴，小小的牙齿，小小的耳垂……吻得又轻又缓，仿佛她是一颗晨露，轻轻一吮就没有了。
她在怀里战栗了一下，细喘微微，玉钗铛的一声滑落在地。灼热的汗滴顺着他的胸膛直坠下去，滑腻腻的，于是他也成了一捧水草，湿凉的，柔情的，无望的，两厢愈缠愈紧，在幽蓝的星河里随水波起起伏伏。
如此一夜，春波软荡，春潮满溢，春水无边。
次日清晨，邱笙感受到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在脸上的温度，心知一夜绮梦终是结束了，却又不甘就此醒来。不知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脸上扫来扫去，他皱了皱鼻子，见身旁蹲着一个女子，正拿着一支狗尾草冲着他笑。
这是——
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疑心自己是不是醉得太厉害。那女子细细的弯眉下一双翦水秋瞳，眉心偏右处是一颗淡褐色的痣，五官生得小巧紧凑，下巴比旁人要短一些，因而多了几分娇憨。阿柔……！他几乎失声叫出来。
“醒了醒了，还以为你死了呢，怪吓人的。”是像甜瓜一样脆生生的嗓音，很陌生。
邱笙糊涂了，强忍着头疼撑起身子，细细打量。是有七八分像阿柔，但脸圆嘟嘟的有些稚气，年纪也不对，看样子不过刚及笄。只是眉心那颗痣，确是一模一样的位置。
“姑娘是谁，为何在此？”
“我在山中迷路了，心里慌得很，大哥哥带我出去好不好？”
邱笙不愿随意揣测别人，但看这小姑娘一点惊慌焦急的样子都没有，手里还拿着两根草来回把玩，毫无惊慌之态。
少女见他不说话，低头抠着地上的土，小声道：“不行吗，我又不是坏人。”
他在身上摸了摸，想拿点碎银子给她，才发现荷包不见了。这深山幽林的，还有谁会偷钱？他蹙起眉头看向那少女，淡淡道：“你既拿了银子，还跟着我作什么？”
少女愣住，一时没听明白，片刻后脸色涨红，拍了拍手上沾的尘土，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大概是被他当面揭穿下不来台吧，小姑娘毕竟脸皮薄。
他转了转酸痛的手臂，拖着沉重的身子去收拾碗碟，发现糕饼水果被吃得干干净净，这小贼啊，他摇摇头，倒不大计较。往山下走了一小段路，才注意到路边石缝里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俯身一看，正是他的荷包，束口丝线上穿着两粒明珠。
原是错怪她了，邱笙正犹豫着要不要追回去看看，便听到远处一声惊呼。本想小跑几步，怎奈人还是晕沉沉的，只得扶着树木一路探过去，见方才那少女委顿在地，散乱发辫间沾着几根杂草，像是从坡上滚下来扭到了脚。
少女看到他，委屈地瘪瘪嘴，又低下头。
“你怎么样，还能走吗？”
她把脸转过去，肩头起伏，不住地用袖子擦脸。
邱笙叹口气，走到她面前蹲下道，“我背你下山找大夫，可好？”她没答话，倒是乖乖把两只胳膊伸过来，搂着他头颈，轻盈地爬到背上。
走了一阵，邱笙低声道：“方才错怪了姑娘，很是对不住。”背上的人轻轻嗯了一声。
“在下邱笙，住处离此地不远，姑娘如何称呼？”
她把下巴轻轻搁在邱笙肩头，挪了两次才找到合适的位置，带着鼻音答道：“小烛，烛火的烛。”
（字数：3233）
（未完待续）
作者：夏夏喵
坐标：北京
职业：没有灵魂的PPT纺织女工
自我介绍：平行世界里是个仗剑江湖的侠客，一把长剑藏在背后的油纸伞柄里，因为酒量太差所以只喝自酿的桃花酒，喜欢跟可爱的人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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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阿光
排版编辑：阿光
封面：Photo by Akin Cakiner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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