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树和我认识15年了，对她家里的事我也了如指掌，比如她的弟弟阿东。

我一直看不懂阿东这个人。他和小树一个妈妈生，一个家庭长大，做人的区别怎么会这么大。小树高中毕业去找工作，想成为一个设计师，就径直找到一家设计公司，走进去，问人家要不要人。她跟人家说，我什么都不会，但是你给我活儿，给我一个星期去学，行不行你又不吃亏。然后人家交给她一个报纸广告画面的活儿，她开始第一次摸电脑，并且扎下去现学PS，一个星期以后，她做的那个画面直接被公司拿去出街，于是就应聘成了一个美工。后来，她跳槽到了另一家公司，又过了四年，以主管的身份，给顺利考上211大学的高中同学面试。

阿东呢？先是考上了一个大专，读了一个学期，说学校是混蛋，不念了，要出去闯世界。接着到餐厅做服务员，在宠物店做美容师，在工地守夜。别误会，他之所以换了这么多工作，是因为每一份工作他都干不下去。不是他立刻辞职走人，就是老板把他开掉。

小树在那几年也不容易，因为想自己做作品，在家宅了几年。做一些零星的事情，收入和生活状况也很不稳定，却常常要面对蹭吃蹭住还伸手要钱的弟弟。不管怎么帮他，劝他，他都不愿意好好读书，也不想做任何工作，还吹嘘自己已历尽沧桑。不就是一份工作都做不下去吗！小树那时还正要婚配，在寻找未来老公，一个干啥啥不行，吃嘛嘛都香的弟弟，没事就跑来住着不走。住就住，还要钱，还吹牛，真是烦到极点了。小树跟我抱怨弟弟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想象怎么暗杀不会被发现，怎么虐他会解恨。小树最爱看各种志怪小说，奇闻异事。她有一天神秘地跟我说，最完美的谋杀方案找到了：金刚石，弄成粉末，放到阿东吃的东西里面，那个会消化不了也不能排出，然后就死了。

我说金刚石怎么弄成粉末？她说不知道，可能砸一砸吧。我觉得有道理。但是金刚石呢？她说，等有了金刚石要试一下。反正这个方案除了贵，一切完美。更多的时候我们想的是把20个阿东排成一排，拿机关枪全突突了。

不过，我们当时毕竟也很年轻，也还不知道人生有多少可能。

2

又有一天，阿东开始健身。说要在家当健身教练。他们的家在一个县城，名字我不能说，且叫大头堡吧。

大头堡是我心目中的惊奇重镇，有很多叫人惊奇的事。比如一堆人打赌，说谁能喝下去一桶水，谁就赢一条猪腿。有一个人想要那个猪腿，就跑回家试试自己能不能喝一桶水。他喝下去了。于是他回到打赌的地方说，我可以。然后他就开始喝另一桶水，撑死了。

又比如说，那里过去很穷，农忙的时候夫妇下地干活，农闲的时候就打发老婆去卖春。这还不算什么。有一回，一个货郎挑着一些日杂路过大头堡，一个农妇跟他说，我陪你睡一次，你给我一个那个塑料盆。结果，货郎不同意。然后这个农妇就把货郎揪住打了一顿。

又比如小树的外公是一个唱戏的江湖艺人，她外婆是个大家的小姐，看了戏，跟她外公私奔了。我想她肯定长得很美。因为据说小树长得像她外婆，小树是很美的。

关于大头堡的这些故事，都是小树给我讲的。她淡淡地随便讲讲，我捶打着自己的大腿，揪着自己的头发听。所以我说，大头堡是一个惊奇重镇。

这几年大头堡又有一个新传奇：一个本地小伙子在健身房当教练，遇到一位台湾女会员，这个会员爱上了他，关键是，她非常非常的有钱。她在大头堡城中心买了六个联排的店面给自己做嫁妆，嫁给了这个本地小伙。

一时间这个小伙成了全大头堡的偶像，所有的小伙都开始健身了——健身，当教练，娶白富美会员，买店面结婚，当上人生赢家——成为大头堡小伙子的康庄大道。

我原本以为阿东也是受到这个故事的激励奋起健身。别的不说，阿东也是很想要女朋友的。但是，后来我发现，他倒是没怎么提那个人生赢家，在朋友圈里常说的是：

“昨天又喝多了，以后真的要戒酒。”

“酒不是好东西，我跟兄弟们都是这么说的。以后真的要少喝一点，毕竟要对家里的人负责。”

“以后谁再叫我喝酒，就当我不是兄弟。”

“应酬上的酒真的不好喝。以后真的要戒酒了。”

我问小树：阿东有在这样天天喝酒吗？我怎么记得他不会喝酒？小树说：这样显得很大人啊，你感觉一下，又有应酬啦，酒喝太多对家人不负责啦——是不是场面上的事情很多的样子？

我说噢噢，是啊。

所以他只是为了耍帅而已。明明还在家里住，也并没有在工作，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应酬。

3

过了一些时候，阿东真的练出了肌肉。发了一张自拍在QQ空间里。构图是从地上往上拍的，拖着一个行李箱，大步流星向前走的样子，旁边配了一句话：呵呵，又被人街拍了。

我问小树：“为什么会有人街拍阿东？他这是要去哪？”

小树说：他自己用iPad放在地上拍视频，拖了一个空箱子来回走，然后在视频里挑好看的画面截图下来，当自拍发。你没看画质那么差吗？呵呵。

我真的要笑死了。阿东为了耍帅，好努力啊。

阿东还发了一系列在世界各地的地标前地自拍，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金字塔，之类的。配的话是“最近出去玩得比较多，有点累了。该回来陪陪家里人了。”

那些照片我看着也不大对劲，再说了，他的黑富美姐姐还没去过巴黎呢。他怎么就周游世界起来了。小树又告诉我说，那是他们大头堡一个新楼盘前面搞了一系列名胜的灯箱，他在灯箱前面拍的。

我真的蛮爱看阿东的朋友圈和QQ空间。很少有人这么认真对待帅的追求了，东哥从不开玩笑。

对，阿东有一个群，叫“东哥天下”。我没能加进去，但是小树加了。小树其实很纠结，一方面，阿东一有动静，她脑海里就会出现20个阿东排成一排，被她手持机关枪扫射的情景，另一方面，她见到喜欢的女孩都想介绍给弟弟当女朋友。

3

有一天，小树拿手机给我看一个超级漂亮，超级洋气的美女照片，她跟我说：阿东交女朋友了。

我一看，感觉实在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这个漂亮得像明星一样的女孩，这一身贵的要死的名牌，这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shopping mall的背景，这样日常生活中根本就很少见的白富美，怎么可能做阿东的女朋友呢？！

我说：“她喜欢阿东什么？！”

小树淡淡地说：“她觉得阿东人很好啊，天真单纯，对她好。”

“那也说不过去啊！”我又揪起了自己的头发。

小树一摊手，说：“就是这样啰。”

小树的老公正好走进屋，我不揪自己的头发了，冲过去揪住他胸口的衣服：“你知道阿东有女朋友了吗？你看到照片了吗？！”

他说：“看到啦，我立刻就跟小树说是骗子，她不信啊。”

这个提法打开了我的思路：原来是骗子，这就说得过去了。

小树嘴上是一百个不信阿东遇到了骗子，但还是立刻开始发挥双子座的侦探天才，搜出照片上的女孩是一个在欧洲读艺术学院，并且做代购的姑娘。还搜出了她的淘宝店地址。照片是她发在自己淘宝店里的卖家秀。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东，阿东说：“对啊，她有说她在淘宝上做一点生意。”小树又把这句话转述给了我：“阿东说她确实有在淘宝做生意啦。”

事已至此，我隐约对阿东为何长成这样一个中二的他的背景，多理解了一点。

这对年轻的情侣，一直抵抗着来自世俗的怀疑。我问东哥，“她说她喜欢你什么？”他说，“人家女孩子单亲啦，从小就寄养在亲戚家，人家对她不好，从小就颠沛流离的，她喜欢和我一起的安全感。我就想说，能照顾一下就照顾一下啦。”

我认识阿东以后，就重新理解了“忍俊不禁”的含义。忍俊不禁，就是“忍不住英俊地笑了”的意思。一定是这样，我常常在阿东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

东哥一直给她买零食寄去。但对方怎么都不肯见面，要么有事，要么生病，就是不见面。他姐夫，另一个世俗的代表，就跟东哥说：“只有骗子才会一直不肯见面。”

东哥终究起了疑心。他对那个女孩说，其实我真的没有很在乎你长什么样子，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对方在被识破后依然和东哥保持着联系，并且感情越来越亲密。有一天，她竟然答应见面了。我们喟叹不已，这骗子看来是不想干了。一个骗子，怎么能见面呢？多不安全啊。做骗子做到对客户动情，职业生涯也差不多走到头了吧？另外，阿东，你是真的喜欢这个姑娘了啊？

阿东甜蜜地说：我想看看她，不用照片上那么漂亮，差一点点也是可以的。然后他喊了一个朋友，跟他一起去见这个骗子。

当天的情景据阿龙的朋友小亮描述是这样的：“那个女的远远地走过来，我一看，拔腿就跑了！”

阿东的描述是这样的：“哇靠那个女的有两个我姐姐那么宽，真的！可能还不止！”

这次见面以后，阿东开始改口叫这个女孩子老婆。原因是他突然下定了决心要把之前亏的钱要回来。

具体大概是这样的。阿东每一天早中晚的给她发短信：老婆，起床没有，好好吃饭哦，吃饱了才好去赚钱还给我。^_^

老婆，午饭吃饱了吗？我其实没有要你的钱，我就是想要你好好的，^_^

老婆，别人说你是骗子，但是你是我老婆啊。今天有没有好好赚钱还我啦^_^

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_^』就一直充斥在阿东的聊天记录里。

阿东说，他以前帮人讨过债，他去人家家里吃饭，陪人家的妈妈喝茶，跟人家的家人问好，看到人家家里养的兔子，还会喂一喂。非常客气，非常和气。其中有一次，他带着拖鞋牙刷和哑铃住在人家客厅里，住了三天。

我真不知道阿东还有这么凶狠泼皮的一面！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我问他，所以最多的一次，你帮人家老板讨多少钱？

他说：500。

喷了。所以我说大头堡是一个惊奇重镇。

那个女孩很害怕，摸不清他要干嘛。要是我大概也很害怕。毕竟阿东寄去的零食也就不到两百块钱的东西，但是看这架势，好像不是钱的事儿啊。

阿东说，我给你寄了那么多东西，你宿舍的地址我可都是知道的噢。

阿东用早安晚安和甜甜的笑脸发起进攻，问人家要钱，总计要精神损失费2000。骗子输了，给阿东打了2000块钱。

但是，这还没完。

阿东左思右想，这个骗子是在百合网认识的。他决定向百合网维权。过了一段时间，百合网也赔了他两千。

得知这个消息，我仰天长啸。

后来，这个骗子为了防止阿东骚扰，想换掉电话卡，进城来换卡。

但是她换完了电话卡以后，又给阿东打了个电话，说，这是她的新电话。

我们哀叹说，骗子动了情，真是太惨了啊！他姐夫说，你信吗？阿东现在要是吊着她，她会继续当骗子，然后给阿东钱花。阿东呆立当场，然后忍不住英俊地笑了。

4

阿东恋爱未果，但是弄到了一笔钱，似乎也很快从失恋的打击中振作起来，也没有走上玩弄骗子感情的犯罪道路。他背着一个巨型背包坐车到厦门来看他姐。

那个包放在地上，我踢了一脚纹丝未动，阿东呵呵地笑了。我问里面是什么？他英俊地说：有一对哑铃，下面是一个拳击沙袋。

出来旅行也要背上沙袋和哑铃啊。

后来，阿东考到了教练证，到厦门来找健身教练的工作。和以前所有的工作一样，都没有干多久。干不下去的具体原因我已经不问了，我估计小树也不问了。又过了些时候，阿东在朋友圈里说要开一个烤鱼店。转型幅度还蛮大。呆在大头堡自己开店挺好啊，不用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让妈妈姐姐操心，觉得阿东懂事了呢。小树又开始高兴地给认识的女孩介绍弟弟，问人家要不要做弟弟的女朋友。

不过我想错了，阿东并没有转型，他的店名叫：“男子汉烤鱼”。

logo的原型，是他裸背的肌肉照，头拧过来邪魅一笑的样子。阿东要求在背上画一条龙，还要逆光效果。小树为了广告效果，把背上的龙换成了鱼，效果不错。虽然比龙是要差那么一点点。

所以阿东并不是为了卖烤鱼才开烤鱼店，是为了耍帅开烤鱼店的。他不是个随便的人，这个人认真起来，连自己都怕。

其实，阿东原本可以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小地主，靠祖产收收租过生活的，娶一个本地女孩当老婆，要么非常泼辣厉害，要么非常崇拜他。也许喝点酒（但酒量依然很差），跟老婆孩子吹吹牛，或者在大排档上和老伙计们对吹。不过那样一眼到头的人生看来是不够啊。放着帅不耍，人生就失去努力的方向了。

又过了些时候，小树气急败坏的跟我说，她又要端机关枪去扫射阿东。原因是这样：阿东突然又不想干烤鱼店了，说有个哥们约他一起去学云南烤肉。所以他要关了店去云南考察半个月，学烤肉。店开了还不到两个月，小树也出了一万块钱，妈妈也给了钱给阿东做本，突然又说不开就不开，还振振有词烤肉更有前途。

小树伤心地说，“他说做什么我都相信他，开店我又出钱，又帮他设计店面，又帮他宣传。这不就是又做得不耐烦想出去玩吗？不又是吃嘛嘛没够，做啥啥不行吗？”她说气自己蠢，每次都当这个弟弟真的有点踏实的心，还有些心疼家里人的意思，其实全是放屁，一辈子没出息没长进！“他到哪里吃什么屎我都不会再管他了！”

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是开烤肉，还要叫男子汉烤肉吗？那个logo怎么办？难道画一个烤肉串儿纹身在背上？

小树听我这样说，灵机一动，给阿东画了另外一张男子汉烤肉的logo。没错，就是背上三串烤肉纹身的东哥肖像。

又过了两天阿东发了条朋友圈：

『烤鱼店继续经营，欢迎新老朋友前来。汤料烤鱼我一人，男人不怕寂寞，男子汉烤鱼店！』配图照例是他忍俊不禁的自拍和肌肉logo。

我给阿东打钱订一条鱼，他帅气地说：“不用啦！来了我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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