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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十月》·小说新干线|格尼:末日黄花(选读2)

格尼 十月杂志 2020-02-14

格尼,女,本名郭金梅,生于内蒙古,现居四川。做过餐馆服务员、个体经营者、报纸副刊编辑、公司文员等,现为自由撰稿人。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在《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江南》《山花》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有作品入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研班学员。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


选自《十月》,2016年第6期

末日黄花(5—10

格尼/著

5

那个夜晚和清晨之后,天气骤然变热,街上没人穿长衣裤,一个也没有;那个夜晚和清晨之后,颜小菊脸上的皮肤开始脱皮,先是一点点,后来只要看到哪儿起了一点儿皮,顺沿着轻轻一扯,就掀掉一大块,那感觉好像在剥煮后没有激冷水的鸡蛋,一点点抠,不晓得哪地方就抠下一大块。每当抠下一大块,胖红红就很过瘾。“安逸,安逸。”我们都认为她是成天脸红把皮肤烧破的;那个夜晚和清晨之后,颜小菊露出了半截白笋似的胳膊腿。并且,她像羽翼逐渐丰满的燕子,敢于出窝了。下午空闲时间不再捧着个笸箩干活儿,她能够脱离江师傅,独自到街上去。她就在花巷百米之遥走动,一点点试探着抬起那只小巧的头颅,打量这片天空。有时,晚上她也会出去转上一圈。若遇到某个男人打量她,她会受惊似的撒腿跑回来,红着脸一阵喘息。

就这样,她大概发现了花巷的秘密。这么转着,她的头就越抬越高,坐在“菊花台”时,脊背挺直,眼神很多时候带着骄傲和不屑,干活儿的速度也慢下来,常常跷起两根小指,哪个地方稍微弄疼了,要细心呵护一番;哪天生意忙些,她要捶打着两条腿,轻声呻唤,步子也变得细碎缓慢,好像整个身子都娇贵起来。

“狗日的,这两个狗日的。”

客人走完,吃午饭时吴老板冲江师傅和颜小菊嚷着:“你们硬是没听我的话,好像我在害你们,看来你们是存心到我这儿怀个娃儿回去。我晓得,你们这种人很有一套,到时穿件大衣裳把肚皮一遮,就说长胖了,等到快生了,撒腿走人,钱也赚了,娃儿也养了。告诉你,错了,莫以为我离不得你们,现在这生意,我随便换个厨子照样做得好。说个良心话,我正儿八经为你们好。”

“哪个?”

“你莫以为那样看着我,我就相信你。就你那双眼睛才最会骗人。还装,你老婆是怀起了,我看得出来。”

“咋可能!”江师傅激动地站起来,“绝对不可能。”

我们都没想到,颜小菊拽江师傅坐下,然后,转向吴老板说:“我们还没结婚,我们没有上床,我们很干净,我是黄花闺女。”颜小菊说这话时,一脸沉着,声音干脆,还骄傲地扬了扬头。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头顶的硕大吊扇嗡嗡闹着。不知过了多久,吴老板笑起来,我们早就憋不住,全放肆地喷笑,江师傅无奈地摇晃着头,也憨憨地笑。只有颜小菊,一脸正色,身姿笔直,若无其事地往嘴里扒饭。

“那就好。黄花闺女,你是生病了吗?看你走那两步路,像个秧鸡,还没得好热嘛,你们前堂三个人,还跑不赢?”吴老板说。

颜小菊却说了更让人忍俊不禁的话。她说:“步子迈大了,抻坏……抻坏……”她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垂下眼皮思忖片刻,“抻坏身子,我咋结婚哩?”

还不及我们发笑,她又说:“你们不相信我,天天笑我,是因为你们都破了。”

我和胖红红就像两条被鱼叉突然袭击的鱼,一时间,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吴老板和王小米讪然一笑,都不说话了,却能感受到,他们各自深入探索着那个字:破。

之后,颜小菊像没事似的照例跟我们说话,空闲时叫我们到“菊花台”坐。“茜茜姐,红红姐,过来坐吧。”她坐在那里,昂着头点兵点将的样子,像是她的主动对我们来说是种恩赐,“菊花台”成了她的专座。这种情况,我们当然不过去,我和胖红红有时假装没听见,等过上很久,再笑闹着一屁股凑去,有时把桌子撞歪了,颜小菊就赶紧扶正。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故意撞歪的。

接下来,我们都没想到,颜小菊得罪了沈月月。

那天早上吴老板批发了一蛇皮口袋大蒜,夏天吃凉菜的人多,大蒜就用得多,以前颜小菊没来,吴老板经常买剥好的蒜。现在全靠我们来剥。天热,凉菜生意好,下午打一会儿盹,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得坐在外面剥蒜,择葱和芫荽。我们干着活儿,听胖红红讲她和王小米的事。我知道胖红红一是嘴闲不住,二是故意用那些赤裸的语言刺激颜小菊,颜小菊也听得起劲,时不时羞涩一笑,却不是往日那般纯真模样,分明听懂的地方,倒要故作惊讶一番。比如,胖红红说:“我家小米就这点不好,做那事也要听歌。”我大笑,颜小菊的脸原本红了一下,但马上惊讶地问:“啥事?”

大概其他姐妹们都不在,沈月月走过来之前,在藤椅上已经伸够了懒腰,然后无聊地在柳树下来回走,高跟鞋一崴一崴的,就走到我们这儿来了。

“你们聊得热闹哦?”沈月月一屁股坐在颜小菊旁边,懒散地伸展着四肢,她又打了个哈欠。一股浓浓的脂粉味弥漫开来。

“嗯。”我笑笑。

胖红红朝沈月月点点头。

我们忽然都不知说什么好。只见颜小菊站了起来,有点儿猛,身子随之朝后一仰,好像被无形的气浪扑倒。她打了个喷嚏,呼吸也变得混乱。她想离开那个地方,迈出一条腿,大概觉得该走的不是她,就回身坐正,铆足劲似的,挺直脊背。她的手在抖,蒜掉了,捡起来,反复捡。

“噢,我擦了风油精,蚊子多,咬得到处是包。”沈月月说着隔一层丝袜抓挠她的腿。

“就是,好多蚊子。”我说。

“你们皮子嫩,我这蛇皮,它咬不动。”胖红红笑着说。

我们就蚊子展开了话题,否则多尴尬。根本没想到颜小菊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你……坐那边。”颜小菊指着那张黄色台布的桌子,颤声说:“那儿离你的店近,这儿挤。”颜小菊满头是汗。

如果平时沈月月没听到我们这边的谈话,也就罢了,只以为颜小菊闻不惯风油精味,偏偏听到了,平常也听到一些,那沈月月当然清楚颜小菊这行为引申的含义。沈月月掏出一根香烟点燃,不紧不慢地抽。

“我要想坐那儿,我还坐这干啥子?”

“你不能坐这儿。”颜小菊的声音仍旧发颤。

“为啥子耶?”沈月月乜斜着眼睛。

“不为啥。”

我们从没见过沈月月笑,即使和男人打情骂俏,她也是板着脸,此时沈月月抽动着嘴角笑了。

“我听到了,你是黄花闺女对不?你去这街上问问,有一个人相信,我爬回去。”

“我本来就是黄花闺女。”

“她是,她是。”胖红红对沈月月眨眼。

沈月月把烟灰掸在一瓣蒜皮上,整理了一下胸罩带子,颜小菊嫌恶地把脸扭向一边。

“我们店以前来了个女子。”沈月月慢悠悠地说,“她说她是处女,要了很高的价,我把人带来,完事人家不干了,叫退钱。人家说假的,那是经血。后来我才知道那女子有病,月经不断。还有一个,做过修补手术,也是假的。假的怎么能当真的用呢。这年头,黄花闺女早绝种了,谁知道都让谁祸害了。”沈月月用下巴指向颜小菊,“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我没有,我是真的。这个怎么会有假的?”

我知道颜小菊和沈月月对抗,肯定要吃亏。

“菊,别说这个了啊。”我说。

“就是,说点儿别的。颜。”胖红红说。

“我是真的。”颜小菊要哭了。

“你是真是假,用得着天天强调吗?你自己晓得就完了,哪个黄花闺女天天涎着脸把黄花闺女挂嘴巴上?要不你挂个牌牌吧,写上:黄花闺女。”

“你们不信我,我……”

“你当你的黄花闺女,要我们信你干吗?”

“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沈月月瞪了颜小菊一眼。

“我信,我们都信了,要怎么着?你不就多一层肉皮吗?那肉也就到我店里才值钱,还得遇上日怪的人。”

“你……不要脸!”颜小菊咬着嘴唇,鼻翼翕动,眼圈泛红。

“是吗?我不要脸?告诉你,我看见了,你和厨子在包厢里干什么。我都看见了,你们没有窗帘不知道吗?”沈月月轻盈地吸着烟。

“我们……”

“就那晚,我带人到你们店消夜。”沈月月转向我们,“我看见那厨子把她抵在墙角,还把她两只手按在墙上,她像小猫儿样听话。”沈月月又转向颜小菊,“你不用紧张,我们这职业有讲究,忌讳看到这些,我把窗帘拉上了。不像那小厨子,动不动趴窗户上偷看,我们每个姐妹都给我反映过这事,他是不要脸呢!还有,分明什么事都做了,还黄花闺女,更不要脸呢!”沈月月得意地撇撇嘴。

胖红红用脚踢我的脚,意思是怎么会这样,或者竟然是这样,以及真的是这样。我说过,我是个爱笑的人,笑点很低,我早就控制不住要笑了。可是我有些难过,也不知究竟难过什么。胖红红开始笑,笑一下,搡我一下,我搡她一下,她一下,我一下,我们笑得浑身乱颤。

“五秒钟,你们知道的。”颜小菊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和胖红红,我们就笑得更厉害。我们在颤抖,桌子在颤抖,桌上的蒜皮也在颤抖。沈月月不笑,沈月月在抽烟。沈月月还用一双眼皮略肿的眼睛审视着颜小菊。就像在鉴别一块玉的真伪。

颜小菊站起来了。

当时已近黄昏,街道两旁的路灯还没亮,我只觉一阵风从身边吹过,白色的蒜皮纷纷飘扬。我以为起风了,哪知是颜小菊跳到桌上去了。更准确点儿,是飞,张开两只纤细的胳膊,飞蛾一般冲到我们头顶。

“我是,我是,我是黄花闺女——”颜小菊发出尖利的叫声。“我要撒谎,遭雷劈!”她呜呜哭着,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仰起头,两手不停抹着眼睛。

我们傻眼了。

只一会儿工夫,餐馆外聚了许多人,你一句我一句,以为是拖欠工资闹纠纷,我们都着急了。吴老板那么好的人,怎能受这冤枉。再说,颜小菊这样站着哭,人们不仅看她,还看我们,我们对这店感情很深,怀疑吴老板,好比怀疑我们。

“你们不要乱说,她在发誓,她是黄花闺女,没听见吗?”胖红红气呼呼地对周围的人说。

人群一片哗然。接着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有人吹起了口哨。

这时,江师傅和王小米从厨房跑出来,吴老板恰好也来了,他们都神色慌张地问我和胖红红咋回事。沈月月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家店门口。

胖红红嘴快,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经过,吴老板让江师傅赶紧把颜小菊弄下来,生意场所,像个什么样子。

江师傅摆摆手:“我说了的,她性子烈,叫你们莫逗她,你们总是不听,要等她闹过。”他在桌子旁走来走去,抬头看一眼颜小菊,马上又低下,无奈地摇着头。

“快下来,这是做生意的地方……”吴老板话没说完,被颜小菊打断。

“我不下来,你们都不相信我。”

“信,哪个敢不信,老子收拾他狗日的。”硬的不行,吴老板来软的。

“我晓得,你们不相信我,从来就不相信。你们喊我吃避孕药,哪个要吃那肮脏的药,那是……”颜小菊一双泪眼搜寻着,到按摩店方向,忽然伸手一指,“她那种人吃的!”

谁都看到沈月月站在那儿,倚着墙,一条腿支撑,另一条腿悠闲地弯曲着,霓虹灯在她身上闪烁。沈月月没紧张,吴老板急了。

吴老板给我们说过,沈月月那人水深,公安部门每次扫黄,她都安然度过,按摩店,就按摩嘛,凭什么抓?生意场上,这样的人不要招惹。吴老板还告诉我们,不要对人家有看法,不要盯着人家看,也不要背后讲究人家,人家也是做生意的,各做各。

“你这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吴老板大骂,“不想干了是不?马上给老子收拾行李。你黄花闺女,哪个管你这些屁事,爱啥啥,跟别个有毛的关系?”

吴老板这番话压住了颜小菊,却没压住沈月月。沈月月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江师傅身边,停了下来。江师傅陡然一惊。我们从没见江师傅如此慌乱,那双原本死定定的眼睛忽然眨个不停,呼吸变得急促,像一头羞愤的牛。

“难道?难道?难道是你有毛病?”沈月月挑起眼皮瞟着江师傅。

江师傅戴着纸做的一次性厨师帽,汗水浸透了贴着脑门那部分,他捋下帽子,双臂裹住颜小菊的腿,一把将她扛在肩上,任凭颜小菊双手扑打他的背,喊着不下来,不下来。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把颜小菊扛进了厨房。

“好了,好了,大伙散了啊,做生意了。”吴老板又对沈月月说,“乡底下来的小女子,没见过世面,不懂事。”

沈月月不置可否。


6

整个晚上,吴老板没说一句话,核对营业额后就走了。不知吴老板在想些什么,甚至对一直窝在厨房角落哭泣的颜小菊,也没去过问。吴老板走时,江师傅追到门口对吴老板说了一番话。大致是颜小菊原本脾气很好,十七岁时摔过一跤,碰了脑袋,脾气秉性变成这样的。“不过,我家小菊不傻,千万别把她当傻子,她就是犟,受不得冤枉,她懂事得很。”吴老板只是客气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几天,吴老板仍然没怎么说话,脸一直板着。

不知是哭过一夜,还是担心工作问题,颜小菊成熟许多,言行举止像个稳重、谦和、贤惠的小媳妇,声音也变得低沉缓慢,不疾不徐。胖红红认为颜小菊嗓子是哭哑的,但纳闷怎么会一天天哑下去,恢复不了了。我恍惚觉得,她从到来那天开始一直在梦中,现在才真正睁开眼睛,才清醒,才看清楚这城市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才终于从空中降落,跌入现实,来到我们的世界。

直到快周末,吴老板才露出笑容,我们以为找到了新厨师。江师傅也这样想,默默搓着手,表示人来了,他们就走。大家都很沮丧,王小米嘴里直嘟哝,说哪个也比不得江师傅呢。

“走?往哪走?我可没撵你们,那话是说给隔壁听的,你不了解情况,那人不好惹。”

颜小菊两手绞在一起,轻声说:“吴老板,给你添麻烦了,我以后好好干活儿。”

“干活儿,先干活儿,事呢下午商量。”吴老板说完,骑上摩托又走了。

忙完中午,吃饭时,吴老板还是没提,只说:“先吃,吃了说。”

桌上的气氛显得沉闷,王小米最先吃完,到外面抽烟,然后是胖红红和我,江师傅和颜小菊基本没怎么吃,这是自他俩到店以来,我们吃的唯一一顿没有笑声的午餐。等我们收拾了碗盘,擦净桌子,吴老板叫王小米把卷帘门拉下来。

“好了,都坐下吧,我先说说。我是个重感情的人,舍不得你们每个人,你们也对得起我,死心塌地给我干活,我都看在眼里。我也是个生意人,当然要考虑利弊,发生那种事,我原本想好了,哪怕生意不做,也不用你俩了。可就在今天早上,我又改了主意,哪个店也不愿意总换厨师。想想,归根结底就是男女间那点儿破事,它不算个事嘛!现在,我先问个问题,你们一定要老老实实回答,你们到底住一起没?”

“真没有。”江师傅一眼不眨盯着吴老板说,“我发誓。”

我惯性以为颜小菊又会激动,却见她慢慢站起身,朝我们一一哈腰,脸上带着充满感激的微笑。“是我们没见过世面,让大家见笑了。”

“我们没笑话你,我们就是爱笑。”胖红红说。

“是的,我们笑点低。”我说。

“说不是个事儿吧,你们孤男寡女,长期下去还真是个事儿。”吴老板接着说,“这样,店里条件确实不行,环境也不行,现在生意做红火了,我早想在外面租个员工宿舍。既然你们非常重视,干脆在城里先小小地举行一次婚礼,反正你们结婚证早就领了,你们呢,也就把该办的事办了。至于新房,我看好了,不远,背后绢纺厂的职工宿舍楼,有一家转租,马上就可搬进去,我出钱,你们以后就住那儿,稍微装扮下,花不了多少,有用的东西将来还可以带回家,回家后想怎么操办一点儿不冲突。”

江师傅和颜小菊都在沉默。

“当然,我是为你们好,也为我好,一切取决于你们。我只是担心。”吴老板指指身边那堵墙,悄声说:“那女人不好惹。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就直说,我听说她给别人介绍一个黄花闺女能赚很多钱,这个数。”吴老板伸出一根指头。

“一千?”胖红红说。

吴老板摇摇那根手指。

“一万?”王小米说。

“嗯,一万。有时比这还多,三万五万,说不清楚。狗日的。”吴老板说。

“啊?”我们齐声惊叹。

“小女子也赚钱,我听说有给十万的,也有白白给祸害了的。狗日的有手段,防不胜防,我真为你们担心。当然,如果你们不想在这儿干了,我也就不操这份心了。不过呢,你们只要在我店里,她绝对不会怎样,她倒是个讲义气的人。”

“告她。”江师傅说。

“你哥子,天真,她们都成精了。”

“颜,你还想啥子,天下哪去找这么好的老板?”

“菊,这主意很好,我们也算参加你们婚礼了。”

颜小菊镇静地注视着桌面的某个地方,用那变得低沉的嗓音说:“都是我不好,惹下事,还让大家费心。我愿意,江水你呢?”颜小菊转向江师傅,面孔浮上一层淡淡的羞涩。

江师傅就慢慢咧开嘴,嘿,嘿,笑了。

“真是太感谢了!”江师傅对吴老板说。

气氛又活跃了。胖红红喊着有人要当新娘子喽,迫不及待去翻日历。江师傅在一边憨笑。吴老板让我带颜小菊到隔壁给沈月月道个歉,最好马上就去。我打开卷帘门,见沈月月在藤椅上打瞌睡,就朝颜小菊招手。吴老板不放心,还是跟着一起来到隔壁,打着哈哈,替颜小菊道了歉。沈月月表示没当回事儿,大家还是好邻居,仍会照顾生意的。场面上的话一过,吴老板就叫我们回来。颜小菊还在朝按摩店里张望,好奇又不敢深看,脖颈伸长,眼神却躲闪着。我揽着她往回走,又听到她急促的呼吸,我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通过脊背击打着我的手掌。

“菊,不怕,没事。”我附在她耳边悄悄说。

她朝我微笑,要解释什么,吴老板又叫我们。她要说什么呢,我想。

“我还有个想法。”吴老板说,“既然小小地举行,这生意还是耽误不得,我不可能拿一天时间把门关了。就晚上,提前两小时收生意,在店里做一桌好菜,热热闹闹吃顿饭,你们就过去洞房。”

“是这个理。”颜小菊说。

“这一天不白干,床上用品我包了,当是送的。但是,一千块以内哈,以内。”

“床上?”

“哎呀,就是你那一套大红铺盖。”胖红红大笑,又撒起娇来,“不干,不干,我也要结婚。”

“狗日的。”

江师傅和颜小菊感激得不知怎样才好,连声道谢。

直到这时王小米才哼起歌: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唱到这儿,王小米猛跳到高音部分,假装撕心裂肺唱起来:

 

菊花残,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

 

王小米那副样子好像歌曲在喉咙里憋了很久,才得以释放。我们自然联想到那晚颜小菊站在桌子上的事,大概那晚他就想唱了。大家都笑。但是,就那么短促的一两声。


7

几个下午,我都陪颜小菊去商场买东西,胖红红守店。每次回来,胖红红都兴高采烈迎上来问:“买了啥子?”

有两天空手而归。颜小菊窝在色彩堆里左右为难。洁白的,透粉的,天蓝的,翠绿的,金黄的,她抓着这个说好看,又抓那个也说好看,真好看。我问她不是要买大红的吗?她点头,却仍是抓着别的。终于想到要买红的,又看到缝着心形的,绣着玫瑰的,打着无数风琴褶的。我提醒她那种价格不菲。一问价,把她吓得跑了出来。时间来不及,等我们回到店,她还在念叨:“为啥那么贵,真是好看死了。”

买礼服时,她又被婚纱迷住了。开始,她趴在玻璃窗前踟蹰着不敢进店,我硬拉她进去,她的眼睛一直眯着,像是被富丽堂皇晃得睁不开。她站在一白一粉两个穿婚纱的模特中间,抬头仰望,店主问我们谁穿,她低下头,拉着我就跑出去了。

“肯定贵死。”她喘着气说。

“婚纱都是租的,花不了多少钱。”

“我晓得,租也吓死。”

我想,倒也是,对于她来说,上百块就算贵的,这又何止。她又跑到另一家卖婚纱的橱窗前悄悄看,感叹着:“我们老家没有谁穿过,要是有谁穿这个……”她没有说下去。

最后,礼服买的一条红纱裙,以便防止回老家结婚穿不得平时还可穿,因为老家只有冬天才抽出空来办婚事。床上用品和内衣鞋子到批发市场的地摊前买的,便宜一大截,给钱时,她仍心疼得蹙眉。

刚到店,胖红红就从门口蹦过来,抢过颜小菊抱着的大包,喳喳叫着进了厨房,一会儿又跑出来,后面跟着笑呵呵的江师傅和唱着歌的王小米。

除了内衣,胖红红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抖开,到处是塑料口袋的炸响声,整个餐厅一片通红,红得眼睛要晃花了。

“安逸,安逸。你哥子安逸。”

江师傅满脸喜色,不停搓手,说不出话来。

颜小菊去了趟卫生间出来,像是累坏了,坐在吧台前的桌边,弓着上身,一只胳膊撑头,瞧着江师傅那双满是油污的人造革皮鞋,幽幽地说:“我越来越觉得这红色好土哟!”

“那么喜气,好。”江师傅笑得合不拢嘴,“好得没法。”

“哼。”颜小菊说,“买块红布回来你也要讲好看的。”

“小菊。”江师傅说,“你咋……”

“我咋?”她双手扶着头,“红红姐,求你,别弄口袋了,我头要炸了。”

胖红红正翻出裙子,双手高高提着簌簌抖动。“腰身才好哦,颜,你穿上肯定像仙女。”

“啊,哈,我还仙女。”她站起来把被套往口袋里塞,“别逗了。小米哥,将来你可要给我红红姐到商场去买,千万别弄些地摊货。”她白了江师傅一眼,“我这命,贱死。”

“她啊,生米早成熟饭了,哪个还管她。”王小米说完就往厨房跑,还是被胖红红飞起的脚踹了屁股,夸张地哎哟一声叫。

“菊,你怎么天天死啊死的。”我说,“我这参谋长没当好吗?”

她愣了愣,随即向我微微一笑,眉梢挑起来,“茜茜姐,千万别误会。有的人,你不提醒他,他到死看不清。”

“你又说死。”

这时,沈月月听到动静,也过来凑热闹。江师傅像是动了气,张张嘴要说什么,一见沈月月,浑身不自在了,脖子往前探了探,脸涨得通红,终究什么也没说,进了厨房。他急速行走的样子,像在逃跑。

“颜。”胖红红故意虎着脸说,“你咋变成王熙凤了?那么歪,新娘子要温柔。”

“我有吗?有吗?”她努力朝我们微笑着。

“月月姐。”她欠欠身子。

“啊,你们这是……”

“她要当新娘子了。”胖红红说。

沈月月身体朝上挺了挺,长吐一口气,“啊,祝贺。”又指着胖红红手里的裙子对颜小菊说,“适合你,小巧玲珑型。”

“不土吗?”

“不土。”

“啊,还买了床上用品,怎么糅成一团呢。”沈月月用那双白净的涂着黑指甲油的手提起被套一角,“来,叠好再装吧。”

颜小菊像得到命令,把刚塞进去的又掏出来。我们一人扯一个被角,沈月月伸展着双臂,一股股逼人的香气淹没了餐厅。直到沈月月离去,颜小菊仍傻呆呆欠着身子,像刚刚恭送完一位贵妇人。

我和胖红红同时叫她,她吓了一跳,急速眨着眼睛,从恍惚状态渐渐恢复过来。

“你丢魂了?颜。”

“不用怕的,都是传闻。”我拍拍她的肩。

“噢,我真的不是怕她。”她看着我说。

“那你怎么了?”

“我……我就是好奇。”

我想起她给沈月月道歉那天,身子倾斜着,视线越过藤椅,一直往里,挤过布帘的缝隙,伸长脖颈,恨不能让眼睛拐个弯。

“那你紧张什么?”

她沉默半晌,向我知礼地微笑:“我也不晓得。”

“我晓得。”胖红红说,“你怕她们的床,你怕你也躺在那张床上,你怕你不能躺在……哎呀,你啥子都怕。”

她好像没听胖红红说什么,自顾理顺那些搬乱的桌椅板凳,用力吸溜着鼻子。她满腹心事。


8

吴老板买了些拉花气球和囍字,让我们用一个下午去布置,他守店。

颜小菊和胖红红一边一个挽着我,我们的步子有些踉跄。王小米说我们勾肩搭背的样子跟沈月月那帮人没什么区别,我和胖红红去追跑远的王小米,没追上,反身等江师傅和颜小菊。却见他俩一前一后走着,江师傅不时回头瞥颜小菊。一大早我们就发现这点,颜小菊每次到厨房端菜,江师傅都要斜眼瞥她,却不说话,只是把锅弄得叮咣响。她呢,也不抬眼,像是没看见他一样。

江师傅闷着头走到我们前面去了。

“看嘛,他们真闹别扭了。”胖红红说。

“菊,你快点儿,他们都到了。”我喊。

她撵上来。我指着宿舍楼靠街道几个贴有囍字的窗户说,“不光是你们,有很多人在这种宿舍结婚,你不要不高兴。”

“茜茜姐。”她说,“我半点儿没嫌弃,好感激了。”她的样子看起来又像没什么事。

我们走进楼道。房子在二楼,一间卧室大小,双人床靠窗摆放,旁边一个衣架,总体算逼仄了。公共卫生间和浴室在走廊。

“顶好,顶好了,这是楼房呢,比老家不知要好多少倍。”她说。

江师傅又瞥她一眼,像是瞪。

“抓紧吧,时间不多。”我说。

颜小菊铺床,胖红红和王小米挂拉花,我绑气球,江师傅贴囍字。一会儿,胖红红和王小米就闹起来。王小米执意要把拉花以床铺为中心来牵拉,胖红红则要以吊灯为中心,他们各自站在一个角落,弄得拉花唰唰响。

“咋弄都好。”颜小菊在套床罩,胖红红让她看一眼到底哪样好,她弓着身子弄她的被子,“挂上就行,没那些时间了。”

“不行。”胖红红冲到颜小菊身边,悄悄说,“初夜哦。”

颜小菊扭身看一眼说,“挂床这边吧,省事。”

“对嘛,我们新娘子躺在床上,一抬头就看见一朵大花,多灿烂嘛。”王小米嚷嚷说,“你们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师傅站在窗台上,干笑一声,眼睛又去瞥颜小菊。颜小菊的床已经铺得差不多了。

胖红红说:“要得,要得,算你赢。”又白了王小米一眼,“你想象力丰富得很。”

“菊,你的被套没弄好,中间有个包。”我说。

颜小菊回身在鼓着的一条棱上拍几下,之后,要来帮我绑气球。

“不行,还是没铺好。”

颜小菊攥着两个被角,提起来用力甩,卷起的风把窗台的囍字吹落了。

“你越弄越乱了,我来吧。囍字掉了一个。”

“贴一个就行。”

“那怎么行,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哟。”王小米打趣说。

江师傅跳下窗台,去捡那张囍字,憋得脸通红。

“别个现在身子金贵,使唤不起。”江师傅瓮声瓮气说。

“别个,哪个是别个?”胖红红说。

“十万块的身子,还能是哪个,一根拇指上千元。”江师傅重新爬上窗台,刚刚站稳,囍字又飘下来。

“算他妈啦,就贴一个。”江师傅跳下来。

“你哥子,还会骂人哟。”

“他会。还会偷看,都看出眼屎了,早就过了瘾。”颜小菊平静地说。

“你……”

“我啥子?”颜小菊微笑着望向江师傅。

江师傅瞪着颜小菊,一会儿,脸猛扭向一边:“你不是我家小菊。”

“你性子越来越急了。”

“你自己说你身子值十万。”

“是你说我看不起你,我有吗?”颜小菊仰起脸,脚用力跺了一下。

“你一晚上都在敲墙板,给我说那些女人。她们是什么人你不晓得吗?说点儿什么不好?”

“是啊,你不晓得吗?你还看?”

“你在故意找碴儿,我看出来了,就是这样,你看不到我了,你看不起我了。”

我以为我应该说点儿什么,劝劝他们。可是,我真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王小米忽然放了一个屁。他大概以为那是个不会发出响声的屁,或者即使响,也会被他们的争吵声淹没。恰好,他们停了下来,那瞬间,王小米的屁响得很完整,轻细,绵长,悠扬。

王小米愣怔片刻,丢下手里的拉花,用力拍打屁股:“你大爷的,还给老子伴奏。”

我们爆笑。我们已经好久没笑了,自然要比平时更为夸张,胖红红坐在地上捂着肚子,我歪在她身上,颜小菊张开嘴啊哈啊哈笑叫着,向我们摊开双手说:“你们听到的,他说的是屁话。”江师傅摇摇头,哭笑不得的样子。我们笑得足够持久,一波接一波。

江师傅拾起那张囍字,重新爬上了窗台。


9

吴老板买了些拉花气球和囍字,让我们用一个下午去布置,他守店。

颜小菊和胖红红一边一个挽着我,我们的步子有些踉跄。王小米说我们勾肩搭背的样子跟沈月月那帮人没什么区别,我和胖红红去追跑远的王小米,没追上,反身等江师傅和颜小菊。却见他俩一前一后走着,江师傅不时回头瞥颜小菊。一大早我们就发现这点,颜小菊每次到厨房端菜,江师傅都要斜眼瞥她,却不说话,只是把锅弄得叮咣响。她呢,也不抬眼,像是没看见他一样。

江师傅闷着头走到我们前面去了。

“看嘛,他们真闹别扭了。”胖红红说。

“菊,你快点儿,他们都到了。”我喊。

她撵上来。我指着宿舍楼靠街道几个贴有囍字的窗户说,“不光是你们,有很多人在这种宿舍结婚,你不要不高兴。”

“茜茜姐。”她说,“我半点儿没嫌弃,好感激了。”她的样子看起来又像没什么事。

我们走进楼道。房子在二楼,一间卧室大小,双人床靠窗摆放,旁边一个衣架,总体算逼仄了。公共卫生间和浴室在走廊。

“顶好,顶好了,这是楼房呢,比老家不知要好多少倍。”她说。

江师傅又瞥她一眼,像是瞪。

“抓紧吧,时间不多。”我说。

颜小菊铺床,胖红红和王小米挂拉花,我绑气球,江师傅贴囍字。一会儿,胖红红和王小米就闹起来。王小米执意要把拉花以床铺为中心来牵拉,胖红红则要以吊灯为中心,他们各自站在一个角落,弄得拉花唰唰响。

“咋弄都好。”颜小菊在套床罩,胖红红让她看一眼到底哪样好,她弓着身子弄她的被子,“挂上就行,没那些时间了。”

“不行。”胖红红冲到颜小菊身边,悄悄说,“初夜哦。”

颜小菊扭身看一眼说,“挂床这边吧,省事。”

“对嘛,我们新娘子躺在床上,一抬头就看见一朵大花,多灿烂嘛。”王小米嚷嚷说,“你们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师傅站在窗台上,干笑一声,眼睛又去瞥颜小菊。颜小菊的床已经铺得差不多了。

胖红红说:“要得,要得,算你赢。”又白了王小米一眼,“你想象力丰富得很。”

“菊,你的被套没弄好,中间有个包。”我说。

颜小菊回身在鼓着的一条棱上拍几下,之后,要来帮我绑气球。

“不行,还是没铺好。”

颜小菊攥着两个被角,提起来用力甩,卷起的风把窗台的囍字吹落了。

“你越弄越乱了,我来吧。囍字掉了一个。”

“贴一个就行。”

“那怎么行,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哟。”王小米打趣说。

江师傅跳下窗台,去捡那张囍字,憋得脸通红。

“别个现在身子金贵,使唤不起。”江师傅瓮声瓮气说。

“别个,哪个是别个?”胖红红说。

“十万块的身子,还能是哪个,一根拇指上千元。”江师傅重新爬上窗台,刚刚站稳,囍字又飘下来。

“算他妈啦,就贴一个。”江师傅跳下来。

“你哥子,还会骂人哟。”

“他会。还会偷看,都看出眼屎了,早就过了瘾。”颜小菊平静地说。

“你……”

“我啥子?”颜小菊微笑着望向江师傅。

江师傅瞪着颜小菊,一会儿,脸猛扭向一边:“你不是我家小菊。”

“你性子越来越急了。”

“你自己说你身子值十万。”

“是你说我看不起你,我有吗?”颜小菊仰起脸,脚用力跺了一下。

“你一晚上都在敲墙板,给我说那些女人。她们是什么人你不晓得吗?说点儿什么不好?”

“是啊,你不晓得吗?你还看?”

“你在故意找碴儿,我看出来了,就是这样,你看不到我了,你看不起我了。”

我以为我应该说点儿什么,劝劝他们。可是,我真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王小米忽然放了一个屁。他大概以为那是个不会发出响声的屁,或者即使响,也会被他们的争吵声淹没。恰好,他们停了下来,那瞬间,王小米的屁响得很完整,轻细,绵长,悠扬。

王小米愣怔片刻,丢下手里的拉花,用力拍打屁股:“你大爷的,还给老子伴奏。”

我们爆笑。我们已经好久没笑了,自然要比平时更为夸张,胖红红坐在地上捂着肚子,我歪在她身上,颜小菊张开嘴啊哈啊哈笑叫着,向我们摊开双手说:“你们听到的,他说的是屁话。”江师傅摇摇头,哭笑不得的样子。我们笑得足够持久,一波接一波。

江师傅拾起那张囍字,重新爬上了窗台。


10

晚餐并没进行多长时间,大家互相敬了两圈酒,江师傅和颜小菊喝过交杯酒,实际是交杯茶,吴老板就撵他们走。

“春宵一刻值千金哪!”吴老板笑着说,“明天晚点儿起床,多睡会儿。”

我们都笑。

江师傅却非要先等吴老板走了才走,一晚上他不知说了多少个谢谢,好像吴老板不走,他就一直把感谢说到底。吴老板就走了。

我们收拾桌子的时候,他们又执意要弄完才走。

“人多好干活儿,来吧。”说着颜小菊已开始把外面的桌椅往屋里搬。

我和颜小菊抬桌子的时候,意外发现,大家经常坐的“菊花台”那张桌子出了问题。桌子原本是折叠的,我们不愿每天费劲挪下那层厚重的玻璃板,就两人抬进去,第二天再抬出来。记得那天颜小菊站上去时,我听到了轻微的断裂声。更早点儿,那瓶避孕药跌落下去,也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颜小菊大概也认为是自己弄坏了桌子,但又不愿让这成为事实,她把玻璃板搬下来,扯下那块红台布,桌板中间显现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裂缝,桌腿的横也糟烂了。我劝她不要再弄,她仍撑开两只细弱的胳膊,把桌面用力往一起拼。

“不管它了。”我说。

江师傅收拾完厨房出来,见这情景,三两下把桌子搬进屋,拉起颜小菊往外走。

我走进屋子,发现包间的桌子并没收拾,胖红红和王小米却不见了。一找,他们竟躲在颜小菊住的包间。他们在角落里,王小米抵着胖红红,把她一双手按在墙上。

我悄悄来到吧台,拿出我的包走出去,轻轻地,一点点拉下卷帘门。我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刘凯打电话,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向另一条喧闹的街。那里,人们在夜市喝酒划拳。

没过多久,街上竟空落落的了,多远看不到一个人影。我走回花巷,花巷也静得出奇,好几家关掉了霓虹灯。没有人,没有车,连知了也噤了声。一瞬间,整个城市仿佛都静下来,在这个别样的夜晚,竖起耳朵,要倾听什么。

“要在新房子,新铺,新铺盖,新衣服,新袜子,新鞋,红的,里外都是红的,还要好生洗个澡……我们商量好多回了,要等。”这娇羞的话语在我耳畔回响,才几个月光景,竟像过了许多年,梦一样。我想起颜小菊和江师傅离去的背影,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时而被车灯刺穿。江师傅的背有些驼了,像架着无形的枷锁。颜小菊的步态,倒真有几分妖媚。又左顾右盼,惹得脚下不安生。

想想一整天,我们这些不需要洞房花烛的人,太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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