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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写作学员朱衣 | 故事公园专栏3

2015-11-23 李梓新 中国三明治


“故事公园”是三明治工作室的名字,也会是我在三明治专栏的名字。我将在这个专栏,讲讲中国三明治的日常,也讲讲从我角度观察到的,我们的生活和时代。




朱衣早早来到故事公园,等待写作课的开始。

她坐了一晚上的火车上铺,从郑州到了上海。但衣衫还是整洁朴实。

我们都看不出她有一个15岁的女儿。

而她做的是一份白酒销售公司的文案工作。这并不妨碍她对文字的向往。

“这份工作不需要出去跟客户拼酒,所以还好。八项规定下来之后,白酒销售受影响,我们也分了销售指标,但指标在亲朋之间很快就消化了。”她笑笑。

女儿在郑州读一个寄宿高中,夫妻俩很快感到寂寞。虽然朱衣刚刚40岁,但很多人的人生就这样可以看到尽头了。

“再生一个吗?”“太辛苦,而且对身体影响也大。估计带完二胎,又要帮女儿带孙辈了。”我们进行这些谈话的时候,不知道在两周后,一胎政策就告别了这个国度。但是像朱衣这样的70后很难选择再生育。

来到上海,我们又谈起了杭州、成都。朱衣有些许的自惭形秽,她认为郑州是二线城市的末尾,现在又到处挖地铁,乱七八糟的。她在体制内工作的姐姐听说她要到上海来学三明治的写作工坊,有点惊讶:“这是离你生活圈子很远的人和事啊!”

可是朱衣行动力很强。她和我说过,之前报过几次课没有报上。这次终于入选了,接到通知却有点晚,买不到动车,只能买到快车上铺。我有些歉意,就请她吃了顿午饭。

她不是第一次来上海,却是第一次不带着工作来。她自己在淮海路上订了300多块钱的宾馆,很满意。又走了走故事公园附近五原路、武康路这些上海小资圣地,感受到不同的一个世界。

事实上,朱衣十岁之前是在北京度过的。十岁的时候,她随退伍转业的父亲一起回到河南焦作老家。北京的痕迹在她的生活渐渐淡去了。唯一和老乡们不同的是,他们家习惯说普通话,在当地显得有点另类。

之后,朱衣到四川读了中专,又回到省会郑州工作。这样一晃二十年就过去了。

在写作课上,朱衣丝毫不逊色于生活在上海的小伙伴们。甚至她还有更敏锐的观察力。她遣词造句的能力也不错。我看得出她很想用这短短两天的时间,尽力多学多感受。然后,她又要坐火车回郑州上班,继续写文案卖着沱牌大曲。

两周以后,她是整个班的学员第一个交稿的。写的是她的父亲最后的日子,和她讲述了在北京的时候,他们连队驻扎在北京电影制片厂,谢铁骊导演拍摄解放以后第一部彩色宽荧幕电影《大河奔流》,找她父亲扮演警卫角色的故事。

文章不到1500字,可是我却被最后这段话击中了:


“(和父亲谈完以后)房间一片寂静。我整理着文字。

一阵莫名的焦躁感袭击了我。这些是什么?是一个人的一生吗?我觉得我用这种方式完成了对父亲一生的描述吗?可是那些细节呢?那些父亲并不愿说出的往事呢?尤其是父亲的感受呢?他一生的感受,此时的感受,我记录下来了吗?这些干巴巴的文字等同于一个鲜活的生命吗?”


再之后,她和父亲却没有机会对话了,父亲被入脑的癌细胞带走了。

自从我开辟了故事公园,在各地开设写作工坊以来,已经有了两三百个学员。他们带着各自的故事,坐在一起,除了交流写作,也交流着彼此的生活状态。这些缘分际遇非常有趣,但也可能随着课程结束,距离拉长而重新消散了。

生活日日继续,写作更是长期的事。我觉得即使距离再远,也需要在一起好好交流写作。朱衣的故事,使我想尝试把一部分的三明治的写作工坊放在线上进行,让热爱写作的小伙伴免却舟车劳顿之苦,更重要的,是希望能够和学员们有时间更长的紧密沟通。

写作远不仅仅是集中的一次性技法传导,更重要是回到日常,观察、体味、动笔、切磋和修修改改。

希望我们接下来打造的在线工作坊能够创造一个“写作云”生态系统,帮助到无远弗届的小伙伴们。


明天我们将发出在线“写作云”的具体信息。今天还是让我们来看看三明治写作工坊学员朱衣的作品吧:


父亲的流金岁月




文 | 朱衣


这是一间向北的病房,很亮,却没有阳光。


保洁员刚打扫过卫生。湿漉漉的瓷砖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水腥气。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床上的人露出一张暗黄色的脸。颈部的留滞针管绕过衣领在左肩蜿蜒前行了一段后,与装着液体的玻璃瓶会合。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像某种爬行动物贪婪的涎液。


“1978年夏天我提干为四连连长后,部队回到测绘学院。但当时已成为北京电影制片厂了。以前的大操场现在成了一个大摄影棚。”


父亲声音很低,好在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很静。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的半空,好像那里有个人在认真地听他说话,比我要认真。


“他们拍电影需要群众演员时,我们就抽调人去参加拍摄。我第一次参加拍摄的影片的是《黑三角》,但事后我没有找到自己的镜头,可能被剪掉了。葛存壮、陈强等一些北影厂的老演员和我们经常在一块儿闲聊。女演员很少和我们说话。可能是矜持吧。”


父亲的语速快了些,语气里有了几分热络,像是谈起了拍拍肩膀、递根烟就能聊得海阔天空的老伙计。


“78年秋天,谢铁骊执导《大河奔流》。他亲自到我们连去找我要求协助,我是连长嘛。他指明要年纪稍大点的,说太年轻的不像回事儿。我说年纪大的只有我和指导员,谢导说行。让我二人演跟着周总理的警卫,主要的戏份是跟着总理到黄河大堤视察。影片背景是58年黄河发大水。我很有感触,对士兵们说,这就是我们家乡河南的事啊!”

“水可真大啊!到处都是水,什么都淹了。当时我已经12岁了,已经知道害怕了。唉,从没见过那样的场面。”父亲喃喃着,头往枕头里缩了缩。因为瘦,一张脸越发像一个笔力遒劲的“国”字。


“谢导要求我们在戏中状态要自然,平时警卫工作如何做,现在就如何做。中间休息时,我问了谢导一个问题:从56年开始军队实行军衔制,直到65年。取消军衔制之后服装上饰以红领章红帽徽。而这部片子反映的是58年的事,里面士兵的服装上却全是红领章红帽徽,这不真实。谢导说,文化部有个通知,要求人民解放军的服装从46年开始一律改成红领章红帽徽。包括翻拍的《南征北战》,里面的士兵居然都是身着红领章红帽徽。我们看着十分别扭,这分明是现在的兵打过去的仗,不伦不类嘛。当时的政治环境就是这样,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


父亲闭上眼睛,胸口一起一伏。我俯身问他要不要喝点儿水,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坐回小板凳,呆呆地看着他。他裸露在外的两只手臂也是暗黄色的,上面散落着一些深褐色的斑。薄薄的皮肤软塌塌地,青色的血管扭曲地凸立着。一根一根,像是吸血的水蛭。父亲休息了一会儿后,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和我手中的电脑,又将目光投向前方的空气。

“《大河奔流》是解放以后第一部彩色宽荧幕电影而且是上下集,是第一次显示领袖的影片,第一次由四个电影制片厂联合拍摄的影片。北影,上影,八一,长影。王铁成、陈强、葛存壮是北影,王心刚、向昆是八一的,张瑞芳是上影的。于是之是人艺的,他是单独调过来的。他长得并不像毛主席,但体型派头像,而且演技出众。没办法,实在找不来人了。”

父亲的肩膀向一侧倾斜了一下,我赶紧上前帮他翻了个身。他累了,沉沉睡去。


房间一片寂静。我整理着文字。


一阵莫名的焦躁感袭击了我。这些是什么?是一个人的一生吗?我觉得我用这种方式完成了对父亲一生的描述吗?可是那些细节呢?那些父亲并不愿说出的往事呢?尤其是父亲的感受呢?他一生的感受,此时的感受,我记录下来了吗?这些干巴巴的文字等同于一个鲜活的生命吗?


我愤怒地合上电脑,走上了阳台。


没有风。远处一排一排的树静静地立着;楼下密密麻麻的人,或急或慢地走着。


眼泪从我的眼角缓缓流下。


两周之后,癌细胞侵入脑神经,父亲已无法回忆、诉说;


三周之后,父亲陷入重度昏迷,我们再也没有了交流;


昏迷四天后,父亲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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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新生活方式倡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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