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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普通的英漂人,我的生活被不安全感定义 | 三明治

Lesily 三明治
2024-10-01


作者|Lesily

编辑|邱不苑




“最后,siqi,还有四个月,年假就要清零了,务必要记得请假。”


经理的眼神非常诚恳,一如每次谈话的结尾,这让他重点强调的“还有四个月”显得有些诙谐。


“好的好的我马上请。”

一阵寒暄过后,我回到工位打开请假界面,“17”这个数字让我获得了短暂的满足。


真舍不得啊,一想到这个数字会变少,我就像守财奴被偷了钱一样心痛。


其实我不请假的原因还有很多——身体在这朝九晚五的工作中其实并不觉得累,总觉得自己还能再撑下去的话,就不想浪费一天假待在家里;如果要出门,每一样娱乐都是要付费的,我最缺的就是钱,最不缺的就是还可以再继续劳动的精力。


可是——我熟练地把日历往后翻,两个半月后就是农历新年了,想起每次视频聊天都会抹眼泪的奶奶,我就没办法在快三年没回国之后,再次让她希望落空。


光标移动到二月份,在“周五”的日期上打了个圈,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但我这么早请假,真的能在那天回去吗?万一我买不到票怎么办?万一那天天气状况极差怎么办?万一公司突然有个紧急项目需要做怎么办?万一我试用期没过被开除了怎么办?……


纠结了许久,还是不得不在经理的压力下硬着头皮选择完假期,小窗口蹦出来,转了两圈,在“同一天请假的人”一栏下面突然多了四五个人。


我有些恍然,“震惊”和“原来如此”的情绪争先涌来又被我挡了回去,关掉小窗口,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又将时间切换到了四个月后,随机挑了几天假装请假,小窗口闪出了另外两个同事的名字。


我突然就理解了一切,为什么经理从还剩半年就开始催我,为什么很多时候公司有了很忙的项目却依然有担当主心骨的同事休假,原来他们早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规划好了自己的一年。春秋冬夏,每个季节都有适合度假的时期,于是就都可以提前安排好,没有什么能夺走他们自己掌控的生活。


但我和他们不同的并不是心态,不是被拍拍肩膀安慰说“想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可以像他们那样提前半年请假。这么多年,放假接到领导要求加班的电话,因为疫情被封在家里无法进行雅思考试,推迟录取通知书,还有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国从而一次次打破我跟奶奶一起过年的约定,我的人生路被四面八方的力道拉扯,早就不知道下一步还是不是走在道上。


自从选择出国,我的人生就是不安全感构成的。





爸妈把读书的钱打给我的时候,大概也没想过我会真的在英国找到这么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


那时他们还被“出国镀金”的谎言哄骗着,深信送我出国是种风险甚微的投资。毕竟我考研失败错失秋招,但是没关系,海归留学生大厂年薪百万的美梦是真真切切扎根在他们的心里,日日夜夜替我做着。


小镇工薪阶层勤勤恳恳攒了半辈子才攒下给我出国读书资金的家庭,自然是不会把带孩子出国旅游放入日常计划的,所以当我一个人坐上去往英国的飞机,依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这趟飞机会出事好像都比真正达到伦敦更容易想象一些。


我在网上找了几个中国留学生一起拼车去宿舍,二十多小时的飞行之后,大家在我身边睡得东倒西歪,而我的目光精神奕奕掠过街边每栋有特点的别墅,停留在依稀闪着银光的河面上,这是,是那个泰晤士河吗?我激动地打开谷歌地图,硬是等亲眼看见定位点旁边的“River Thames”才长舒口气,下意识想拿出手机拍照,却只是用手搓了搓已经掉漆的手机壳,像老电影里因为付不起车费而搓着衣角的老妇人。


当然,这份对新生活轻盈的期待很快就被伦敦不可思议的高物价击沉。


坐一趟公交要15元,看一次电影要100元,吃一顿午饭要300元,似乎只要踏出家门,就会被这个繁华的世界中心扒掉一层皮。我在超市挑挑拣拣,每样都会被我在心中换算成人民币,然后再被这荒谬的价格震撼。


卡里的存款是固定的,我知道,对大部分留学生来说可能生活一年都勉勉强强的数字,我需要用它支撑完成学业的15个月。算术能力从未如此之好,很快我就结束了第一次采购,几盒最便宜的鸡胸肉,打折之后的蔬菜,还有我的最得意之作,200块买了五把刀。


说起这五把刀,在此之前从没做过饭的我曾以为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平均40元一把,高矮胖瘦厚,各有各的长处。只是切菜很慢,因为上面有锯齿,没有办法展示中国大厨的神奇刀工,只能像锯木头似的慢慢磨,右手使劲,左手把持,切完菜我都会出一身薄汗,头昏眼花。


直到平安夜,同学们约着一起做圣诞大餐,我把我的刀献宝似的提供出来,同组的CC接过去切土豆,惊讶道:“你这是什么刀啊?太难用了吧?”


“确实有点难用……”我尴尬地承认过后又不甘地辩解,“但这已经是我最好用的一把了。”


她洗了洗自己刚切过肉的刀让我试试,本身就有向下牵引的重量,我只需轻轻顺着用力,一片土豆就这么被切了下来。


我比她刚刚还惊讶:“你这也太好用了,贵不贵?”


“不贵啊,才几十镑。你赶紧把你的扔掉吧!”


我冲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CC是个很好的人,她跟许多同学一样,每天按部就班地去上课,课余时间喜欢在伦敦中心逛街。她掌握所有黑五折扣信息,隔三差五发消息提醒我爱马仕包只要两万块就可以拿下了,西太后的项链只要800块诶。她带我去Liberty商场,很爱做饭的她花了很久在整层花花绿绿的厨具上。我看中一个手绘番茄的盘子,富有层次的红和墨绿搭在一起很是讨喜,不禁看了看价格,在心中换算了一下,200元。


她见我喜欢,撺掇我买。


“不了不了,我还没奢侈到200块买一个盘子。”

圣诞节零点的钟声敲响,CC拿着Liberty的袋子来到我面前,甚至略带愧疚地对我说:“我又去了一次但是没看到番茄了,给你买了柠檬盘。”


大家并没有商量过送礼的事,但她给所有人都精心挑选了很体面的礼物。


我窘迫接过袋子,既感动又不知所措,只想赶紧逃离那个地方。


那个盘子至今还不合时宜地躺在一堆宜家白瓷盘里。





我逃离得很彻底,加上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准备找实习了,想要留在这里,我需要先有一份本地工作经验,才能在毕业前找到全职工作,因此时间和金钱对我来说一样宝贵。


我开始拒绝一切社交,虽然找我的人也只有CC而已。下了课就走回公寓埋头做作品集,八小时的时差使我几乎找不到机会跟国内的朋友聊天,她们下班的时间我正上课,而我回家的时候她们已经睡着了。找不到人可以说话,我在休息刷手机的间隙喜欢上了看抖音直播,有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每天充满活力地表演节目让大家给她上票,我把她放在一边陪我做作品集,困了扭头就能看见她跳舞,好像永远也不会累的样子。我也会忍不住给她上票,舍不得吃5镑以上的东西,倒是舍得给她送五百块的礼物,也不知道怎样才算对自己好。她停下来用甜美的嗓喊,“谢谢姐姐的大跑车!”我也小声对她说,“谢谢你。”


中途我阳了一次,没有熟悉的朋友,更加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来照顾我,于是在还没很严重的时候戴着口罩出去买了一堆速食未雨绸缪,当天下午我就发起高烧,根本没有力气爬起来做饭,勉勉强强啃了几口面包,赶紧吃几颗退烧药就缩在床上祈祷自己能一直睡下去,这样就不用吃饭了。


我住的房间是没有人愿意住、打折后被我抢到的,住进去才理解为什么。低矮的楼层就靠近旁边的火车站,低头就可以看见大晚上还在上上下下的人群。房间本身是个很小的studio,冰箱就在床头,运行的时候能听见它努力的声音,像人类的大喘气。我被它拽离半梦半醒的状态,烧还没完全退去,那感觉像是全身的细胞都喝醉了,被扔在云上。火车哐当哐当摇晃着我的窗户,车灯在我脸上行进,一如路边野餐里墙上的钟。


肚子好饿,我起床未果,一怒之下打开外卖软件,看着价格怎么也下不去手,最后把手机扔到旁边,央求身体赶紧睡去。那几天的夜晚永远是酸的,满空气的腐烂味道不知道从哪里发酵,又经历过哪些地方,或许是洗碗池里没力气洗而堆叠的碗碟,抑或是没盖起来的厨余垃圾。我没什么断片的记忆,那段时间是连续的,枕着恶心的气味昏昏欲睡。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妈妈在我几天后的清醒状态中打来了视频电话,我可以很好地掩藏自己的病症。她跟我表达了对疫情的担忧:“我就是担心你阳了都没人照顾你。”


“没必要啦,我也可以照顾自己。”我实话实说。

“你说什么呢,你哪一次生病不是我们照顾的?跟你一起去伦敦的同学们呢?”


我真心实意地笑出声:“他们哪,早就不联系啦!”


妈妈皱着眉头劝导我:“你还是得多交交朋友,可以互相有个照应,不要让我们担心。”


随即她就开始细数为了供我读书家里花了多少钱,害得他们买不起带电梯的新房子。“不过没事,你不要有负担,也不用省钱,我给你打点钱吧,两百块够不够?”


已经到鼻头的酸涩感又逐渐消散了,我摇摇头笑道:“没事,钱很够的。”


但有一点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渴望和人交流。我本以为我是多么内向的性格,害怕与陌生人讲话,在家里能跟自己呆一天。但真正找不到人可以交流的时候,我又只能反复打开微信,把对话框滑来滑去,恍惚间看着列表里个性迥异的头像和姓名,我会怀疑它们是真人吗?还是我养在手机里的电子朋友?


再等等就好了。我安慰自己。等我找到工作,一切都安定下来了的时候,我就努力生活,努力交朋友。





我并没有像自己期待的那样,在毕业前就拿到offer。不安全感在毕业的瞬间达到高峰。我不确定自己的未来会在何处,唯一确定的是早上睁开眼就能又收到几封拒信,有的是刚投的,有的是面试之后依然说我不合适的。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了五个月,两千多份简历,保持心理健康的方法只有不断降低期待值。从害怕打开邮箱,到面无表情清空所有拒信,从信心满满读完工作描述按下投递键,到像流水线工人那样打开工作输入信息按下投递下一个一气呵成。


到后来我连阳光都不期待了,它透过玻璃在墙角留下一道彩虹的时候,我只会伤感过不了多会儿它的消失。我给自己关上了小时候妈妈给我关上的那道门,不许买衣服,不许出去玩,不许有其他心思。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想想,你的人生就苦这么十八年,等你考上好大学,你这一生都是幸福的了。


十八年后流行一个词叫“上岸”,于是所有人都开始欺骗自己,只要游过这条河就是没有任何痛苦的未来——即使再怎么样也不会有当下这般痛苦。但是当自己到达过几次岸边才会发现,那个不远处的陆地其实只是暂歇的小船,小船会漏水,最终还是要回到大海上,继续努力不让自己溺死。


和高考结束后一样,我“上岸”那天并没有像影视剧里演的那般在林荫道上狂奔、和每一个行人打招呼,我在对HR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之后,开始在小红书上搜索:“英国的口头offer会被撤回吗?”


三月时,我进了一个很喜欢的公司的终面。模拟背诵了一周的面试题后,我穿上最贵的一件大衣,搭上去雷丁的火车,再坐班车到微软工业园旁边的大楼和面试官见面。浮夸地表演完一个积极向上热爱工作的设计师,跟他们告别的时候被问道:“所以你现在要回伦敦吗?”


“我想再在雷丁逛一会儿,感受一下这里的生活。”


他发出了一长串的“awww”,并说:“希望还可以见到你。”


我回去长舒一口气,这份工作从投递到一面二面,已经花了我三个月了。我会忍不住会畅想终面过后的美好生活,忍不住告诉所有关心我的人,我似乎真的可以“上岸”啦。我等啊等,等到我穿上短袖的时候还没见任何回音。我忍不住给他们发邮件:“我想请问一下还有多久可以收到消息呢?我的学生签证快过期了,担心有点来不及办理工作签证。”


第二天一早他们给我回信:“很遗憾,我们选择了另一位候选人。”


我至今也无法确定我被拒绝是因为能力不足还是因为我需要工签,一如每一次被拒。我只记得我的情绪似乎都被这个消息吸干了,甚至没有哭的冲动,长久以来压抑负能量避免自己崩溃的盖子早已被盖死,无论是继续拧还是将它掘开,都要消耗很大的力气。


于是我干脆放弃抵抗,躺在床上看了整整三天当时最火的电视剧,困了就睡,醒了就继续看,没日没夜,不去思考任何事情。


那是我三个月以来第一次休息。


但我很难停滞不前,或是甩手回家,因为我很难在身后看到任何可供直接躺下的安全小窝。小镇里的爸爸妈妈并不是我的后盾,我脊背上反而承担着他们望女成凤再成家的大山。


我翻身起来,重新制定计划、大改简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愿意将这句俗话用在努力了那么久的自己身上,四月后一切都变得无比顺利,面试多到一周三四个,看上的公司也愿意给我进一步的回应。


然而真正接到offer call的时候,我更多的是焦虑不安,害怕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小红书上并没有明写英国会有撤口头offer的情况,发生更多的是国内。我一边祈祷自己不是那个特例,一边打开领英继续投递工作,这已经变成了我的舒适区,不愿去享受劫后余生的欣喜,只习惯跟焦虑作伴,它似乎更安全。


直到正式offer的邮件姗姗来迟,签完合同,我心里才敢冒出一点点快乐的情绪,才敢跟每一个人分享好消息,才敢偷偷嘱咐自己,千万不要忘记跟自己的那个约定,好好生活,好好交朋友啊。





现在想来,我对“上岸”祛媚也正是那个时间点。


同事对新人的欢迎自然是无可指摘,第一天到办公室的我也受到了两位男领导的热情接待,他们邀请我一起吃午饭,我自然是开心地去了。只是在半路上就发现了不对。


他们先是问了我喜不喜欢看足球,我说没看过之后又问我喜欢看什么运动比赛,对这些从不感兴趣的我努力在脑海里搜索贫瘠的记忆,最后给出的答案是:“奥运会。”


他俩礼貌笑了两声,其中一个是我的主管,他斟酌了很久才接上话:“那你……是中国人是吧?”

“对啊。”

“那……”他搓了搓鼻子,“那你会打乒乓球吗?”

“……不会。”我终于知道他的尴尬从哪儿来,又赶紧找补了一句,“但我会偶尔看一些乒乓球比赛。”


似乎是总算把我的回答拉到了他们想听的位置,他们开始赞同地点点头,同时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没过多久,我经理又开了口,但这次明显不是针对我,我也就听懂了几个词,却并拼凑不出来具体的意思,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主管就把话茬接了过去,他俩像打乒乓球一样你一言我一语,逐渐忘记了我的存在,眼神不再朝我的方向逗留。我只好在一旁,像无数个电影叙事那样,做一个只会倾听和点头的女性陪衬。


我曾天真地以为那只是因为万事开头难,半年过去之后我才确定这是一个经典场景的提炼,从那以后的每一天,只要我还想跟他们社交,我就一定会再经历一次同样的场景,区别可能只在于当时会有几个男同事在场。


与往常没什么区别的一天中午,饥饿把我从工作中拽离出来,我抬起头看到他们逐渐聚到一起,还有一些同事跑去拿外套,安静的办公室很快就变得吵闹了起来。这是要去吃午饭了。


我又坐了会儿,直到他们聚得差不多了才鼓起勇气站起来穿外套,慢吞吞挪到人群边缘,只听到一个人说:“……像蜘蛛侠。”众人发出一声爆笑,那人乘胜追击,做了几个蜘蛛侠经典动作,他们笑得更大声了,甚至有几个人已经被逗得前仰后合。我迷茫地看着这一切,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可以每天都这么开心,但在我表露真实想法之前,我的嘴角早已熟练地向两边扯。


终于等到了最后一个同事,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外走,过道有些窄,有个同事不幸只能跟我并排,走了没几步,他忍不住打破尴尬的沉默,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最近啊。想起在毕业和找到工作的缝隙,我开始频繁地搬家,不确定的地点和有限的金钱逼迫着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于是我买的每个东西都是从“好搬”为出发点的。我的喜好在这里不值一提,顶多在小红书分享的帖子里按下收藏,是一个念想。偶尔会刷到我最喜欢的猫,可爱到我偷偷抹眼泪,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有资格给一只猫安稳的一生,但是点个赞吧,也留个念想。


找到工作之后我的念想变成了存款,我不敢享受任何当下的快乐,却很爱在撑不住的时候盯着余额看几秒,再心满意足地离开。我从来没想到小时候看的欧也妮葛朗台变成了我自己,抱着银行存款数额睡觉,比什么都香甜。拿到工资住上更好一点的房子,有大落地窗可以看到最远处的山的时候我迅速将涌上来的快乐压下去,告诉自己可能住不了几个月就要搬走了,不要着急开心。


我很想和同事说,最近我因为工资太低又想要月付,被无数个房产中介拒绝租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一周半后又告诉我说背景调查里的薪资依然没通过,需要担保人,不然就要收回这个房子。而我现在的房子还有两天就要到期了,我每天都在焦头烂额重新找房,你说我过得好不好?但最后我还是抬起头对他笑,说:“很好啊,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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