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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国开咖啡馆|三明治离散写作

晓苏 三明治
2024-10-01


作者|晓苏




“盘个咖啡馆弄得这么费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搞国际并购呢。”


说这话的是一个创业的老友,做大生意的,他搞不懂买个咖啡馆,还要弄个律师,谈了快两个月。的确,这也超出了我的预期。


C是这家咖啡馆的老板,我的谈判对象,一个中国女生。第一次见到C是在店里,她皮肤很白,穿着糯糯的粉色毛衣,两个月前刚做了妈妈,“我已经很多天没有怎么睡觉了。”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C毕业之后就在家里支持下开了咖啡馆,一度在西雅图地区开到五家店,后来遇到疫情,一家家店关掉,员工也都辞退了,就剩贝尔维尤市中心这家店,主要靠自己和老公看店。随着宝宝的到来,这最后一家店也没有精力打理了。


“我只喝一种咖啡,就是美式,美式上面要有油,才是好的。”她看着我,喝了一口桌子上的咖啡,“我卖店铺有一个条件,我不能给你看报表,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都会告诉你。”


我说行,这是基于一个妈妈对另一个妈妈的理解。我们很快敲定了价格,让律师进场商定细节。


然而,在律师看来没有报表和尽职调查,这交易是不能做的。律师每天语重心长地给我分析利弊,提示风险,弄得我也变得焦虑起来。很多次,我给C打电话,跟她说这个条款有问题,如果你这样这样做了,我会面临很大损失。C总是拉长声调说,“我怎么会呢!我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啊!我们都是老实人。”虽然我是相信她的,但能规避的风险还是要想办法规避的。就这样来来回回,纠缠缠,两个多月。


大西雅图地区被华盛顿湖分为东西两个片区,西边是西雅图市中心,东边是跟着微软一起繁茂起来的三个城市,贝尔维尤(以下简称贝尔)就是其中最繁华的一个。而这个咖啡馆就在贝尔市中心,周围高楼林立,微软、亚马逊、Meta等公司都在附近设有办公室。马路对面是东区唯一一个奢侈品购物中心,人流量不错,年轻人也多。都说位置是关键,冲着这一点,我坚持盘下了这个店。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店铺面积大,有170平米,可以办活动。办活动是我开店的初心。来美国四年多,三年疫情,没怎么出过门,不认识几个人。想当初在北京也是过着风风火火、人来人往的热闹生活,突然被安排到美国大西北,不免有些落寞。我非常想念一群人用中文,在共同的文化背景下,评论时事,聊电影、小说、八卦的那种感觉。聚集一些人,互相确认眼神和微笑,留下一些故事。对,故事,就叫Story Coffee,故事咖啡馆。






故事咖啡馆于2023年4月8日正式营业了。


跟我一起进入店铺的还有店长L。L是美国姑娘,二十出头,大学毕业之后做过几份工作,茶叶店、农场……总之都是零散的偏向动手的工作。她说不喜欢面对电脑,喜欢大自然和食物。朋友给我介绍时,L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工作了,我们一拍即合,她便成了我的店长。


L虽然不懂咖啡,但是对餐饮店铺的运营、卫生标准有一定的了解,而且美国人也方便对外交流。开心之余,我也会在心里打鼓。在美国,餐饮行业的收入并不高,特别是在西雅图这样一个科技行业主导的地区,物价很高,对于大学毕业的L来说,在咖啡馆做店长并不是一个长久的选择。当然,这完全是基于我狭隘的价值判断,或许L有自己的追求和打算。


原店主没有留下任何店员,所有人都需要重新招募。一天,L转发给我一份简历,男,36岁,研究生毕业,开过咖啡馆,做过广告公司老板。为什么?恶作剧吧,干嘛来应聘咖啡师啊?我并没有在意,但是L真的把这个应聘者约来了店里面试。


H,白人,中等身材,方脸寸头,穿着细条纹衬衫,打扮像是打工人,却有老板气质。我们用都不太流利的英文聊了几句。H是乌克兰人,两个月前和太太及一双儿女,以难民身份来到美国。H的英文不好,这可能是他找其他工作不顺利的原因。H在乌克兰开过咖啡馆,对咖啡制作很熟悉,应该可以胜任咖啡师的工作。


面试结束后,我跟L说了我的担忧,一是语言问题,咖啡师和顾客的沟通很重要,另外,难民的身份,也预示着很多不确定因素,说不定哪天就不来了。但是L对H很认可,同时我们当时非常缺人手,于是,H便加入成为我们第一个全职咖啡师。


后来我经常在吧台后面和H聊天,大家慢慢熟悉了起来。他在乌克兰的设计公司还在运作,所以每天夜里要跨时区开会,白天来咖啡馆打工,傍晚还要去社区学校学英语。这样忙碌高强度的生活,需要每天三杯咖啡打底。H的太太原来在乌克兰做律师,到了美国给同乡做育儿嫂,另外还要照顾自家小朋友。H周末轮班的时候,全家会一起来店里探班,他太太很美,孩子很漂亮,金发碧眼毛茸茸的。


“为什么来美国?”我问H。

“刚出来的时候,在波兰,我们很多人都在那边。美国的这个项目很好,很难争取,争取到了我们就来了。”

“你不是要去当兵吗?”

“对,所以我必须带着全家才能出来,而且如果回去就出不来了。”

“你喜欢美国吗?”

“还不错,就是太贵了。语言也是问题。”

“会定居在这里吗?”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谁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呢?”


有一次,他拿着手机给我看,说是他们新完成的一个设计项目,就要施工了。我接过手机,一张一张翻动图片。这是一个医美诊所的室内设计项目,极具现代感,也不乏奢华。


“现在还有人去做医美吗?”我脱口而出。

“当然,生意还要做啊。”H看出了我的疑惑,又加了一句,“战争又不是所有地方都有,日子还要过的。”


因为咖啡馆开张不久,百废待兴,时而混乱。H就像救火队长,修理设备,安装家具,刷墙,上上下下帮了我们不少忙。他时常跟我念叨,要算清楚账,要搞清楚饮料的成本,监督用量,控制消耗,杜绝浪费。在乌克兰他们开店时候会用POS系统跟踪原材料消耗,还给我找来了试用账号。理性上,我知道他说得都对,但那个时候刚接手店铺,依旧在建设阶段,并没有更多精力去做精细化运营。希望他没有觉得我朽木不可雕。


有时候会有顾客跟我们抱怨H的语言交流有问题,但他也凭着不流利的英文交了不少朋友,有个老爷爷每周都来看报纸,竖着大拇指说,“I like this man, he is a good guy!”(我喜欢这个家伙,他是个好人。)


有一次,我问H,你其实不用来咖啡馆打工的对吧?他说,是。我问,那为什么要来?他说,我想帮你。我俩都大笑起来。


大概过了三四个月,H就离开了,他带全家回乌克兰了。他说他签了一个大合同,必须回去。这得是多大的项目啊,我心想。我想起H说过,“总得回去的,不能总待在外面。”


我们从来没有聊过战争,我怕那是超出我俩英语水平的话题。走之前,我问他,乌克兰现在怎么样?他简单地说,不好。





六个月左右,咖啡馆客人慢慢多了起来,我们的咖啡师团队也扩充到了六七个人的规模。我们持续优化供应链、菜单和团队效率,营业额每个月都在稳定地增长。可做开店生意的,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遇见什么新状况。




“我们遇到麻烦了,那个清洁公司不让我们解约。” 店长L发信息给我。


“什么意思?他们有什么权利不让我们走?”


“他们说我们签了48个月的合同,不可以提前解约,不然要支付违约金。我签合同的时候他们没有跟我说有这个,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签了48个月。我不可能签那么长的合同的……” L发过来一大篇,充满慌张和委屈。


“别着急,不会有事儿的,我来看看。”


新系统清洁公司是我们咖啡馆使用的一家服务公司,他们每周给我们送来清洗、消毒好的抹布、拖布、脚垫等等,取回前一周用过的。一个月一百多美金的服务费。很多餐厅、咖啡馆、奶茶店都用类似的服务,确保卫生要求。


刚开店的那个月,每天都有各种销售上门推销,有卖广告服务的,有卖糖浆的,有送牛奶的……M就是其中一个。他大概五十岁出头,墨西哥人。每次都穿着新系统清洁公司的制服,左胸口戴着印有名字的金属牌子。我见到M已经是在店长L和他达成合作意向之后了。L介绍,他们是一家当地的小企业,人都非常好。我和L在开店之初就定下规则,如果能够使用当地的产品和服务就优先选择当地的,所以我支持L的选择。而且M上门多次,看上去也很专业负责。


之后每周,都会有两个墨西哥小伙儿,蹦蹦跳跳地出现在我们店里。他们拿来一大兜干净的蓝色抹布,几个拖把,放在储藏间,然后更换店里的两个脚垫。个儿高一点的是司机,矮一些的估计是新来的小弟。你跟他说,后面还有一包脏抹布,去拿一下。矮个儿的男孩儿会立正,把右手放在眼角,比画一个敬礼的动作,说,“Yes,sir!”


有一次,我们请了一个厨师帮我们设计菜单。新系统公司的两个伙计正好来送抹布,临走的时候,那个矮个儿的对我们说,他的同事看上我们厨师了,一见钟情!然后就被高个儿追打着跑了出去。那个厨师眼睛都没有抬一下,说,小屁孩儿。的确,现在回想,那两个男孩儿也就十几岁吧。


再后来,我们发现他们的抹布经常有破损,收取和送达的数量也总有出入。L找到了更规范、价格更好的公司,签了新的合同,打算换掉新系统公司。当L通知他们停止合作的时候,新系统公司突然变了脸。


M和墨西哥小哥都不在了,出现了总公司的经理、部门主管,一层又一层。原来他们并不是一家当地公司,而是总部在波特兰,业务覆盖芝加哥、西雅图等地的全国性公司。


L给我发过来她和新系统公司的邮件沟通。部门主管发过来一个pdf,说这是合同,请你们去询问律师的意见,如果仍然选择违约,我们会对你们发起诉讼。


我打开那个pdf文件,一页纸的合同,横版,字很小,右下角有L的签名。我看到了合同时效,48个月,不很显眼,但很明确。合同里有一个条款,叫做满意承诺,说,只要你能提出要求,我们一定包你满意。也就是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解约。接下来就是违约惩罚,如果停止他们的服务,需要支付罚金,罚金是合同服务款的50%,我当下粗粗计算了一下,大概8000美金。


看完合同我就在心里骂娘了,这样的合同怎么可以签呢?L怎么回事?我也是心大,怎么当时就没有多问两句呢?可又怎么能怪L呢,如果新系统公司从一开始就是骗局,专门针对小业主,像L这样没经验的小孩儿,又怎么能躲得掉呢?


我上网搜了搜,这样一家公司竟然没有差评,只有一个评论隐约地表露出来,这是一家非常麻烦的公司,非常后悔和他们合作。


后悔也没有用了,当下解决问题吧。我让L在谷歌评价里面给新系统公司打了一星差评,写了从合同不合理,到服务差劲,到解约时恐吓用户的种种。然后向我们所在城市的消费监管部门进行了投诉。


新系统公司不为所动,依旧是,支付罚金,不然就告你们的强硬话术。


期间,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个小组,大家讨论遇到的各种各样的“骗子公司”。这肯定了我的猜测,新系统公司就是一个早有预谋的骗子公司。这样的公司通常会通过地推获得客户信任,骗客户签署一个没有办法解约的合同,然后用很低的成本提供服务。如果客户对服务不满意,就拿出合同恐吓其支付罚金。


对于小业主来说,是没有时间、精力和能力去处理这个问题的。很多人一看到要被起诉就害怕了,罚金虽然也不少,但是如果被诉讼,就更不知道需要支付多少成本了。这些骗子公司,很多都有内部律师,或者老板本身就是律师,他们使用法律轻车熟路,成本低廉。但对于老百姓来说,摊上官司可是天大的事儿。


真是好生气,谁没有律师啊?我给我的律师拨通了电话,一通控诉,这些无良律师,骗子公司,专门欺负小企业……我的律师听完,缓缓地说,你先冷静。我当场就想挂电话了,心想,不能冷静啊,我们要一起替天行道,消灭他们,告他们啊!


律师说,“我的建议是,你跟新系统公司商量一下,能不能减少一点罚金,然后把这个事情了了。当然,他们会提一些要求,例如,删掉差评之类的。”


“什么?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那你想,为什么这个公司没有差评?肯定是使用法律手段抹掉了。”

“那不是之后会有更多的公司上当吗?”

“是这样的,虽然不是理想状况,但是对你来说可能是损失最小的方法。你还可以让你的经理来承担这个损失,毕竟是她的失误。”

“那不行,她们都是小孩儿,没钱。”

“你这样想虽然很好,但是损失总要有人承担嘛。“

“那只能我来承担啊。”虽然,为别人的错误承担后果这件事让我多少有些不爽。


律师继续说,”如果要打官司,先准备一万块律师费,之后可能还要加,即使这样也不能保证能赢。如果输了,不仅要支付赔偿,还要支付对方的律师费。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公司不会选择打官司。”我能感觉出来,律师在电话那头的习以为常和无可奈何。


他们用这种方式赚钱,晚上睡得着觉吗?我在心里不爽。“好吧,我再想想。”挂了律师的电话,我责问自己,日子过得好好的,开什么咖啡馆?


新系统公司继续从我们的信用卡里面扣服务费,我打电话给信用卡公司,报了欺诈,要回来了扣款。然后,就没有动静了。有两周时间,我和L都鸵鸟一样地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他们可能觉得我们可怜,放过我们了。或者觉得不值当,放弃了。


两周后的一天,我在店里被USPS送信的小哥儿拦下来,要我签收两封挂号信。一封给我,一封给L。信是波特兰寄来的,落款是两个人的名字,后面加上了Associates,这是律所寄来的挂号信。之后又在我家收到了一封需要签收的挂号信,一样的内容。同样内容的信还有四封,分别寄到店里和家里,没有挂号。两天时间,八封信,真是生怕我们收不到。


这是律师函,内容没有什么新奇的,限时在一周内缴纳罚金,不然就要被起诉。


我又一次寻求律师的帮助,这一次,我很怂,我说,讨讨价,省下来的钱分你一半,让我们把这事儿了了。


双方律师约了电话会议。事后,我的律师跟我说,他们估计是有很多这样的案子,完全搞不清谁是谁,也记不清我们的店铺名称,估计是老油条了,对方律师说,“你们报个价吧,我们考虑考虑。”


一方面,我对自己恨铁不成钢,另一方面,由于疲惫而产生了爱谁谁的想法。最后我们支付了4500美元的合同罚金,这件事也算是解决了。





“今天吓死我了,店里来了一个流浪汉,她在店里逛了很久,最后还坐下了。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只好躲在后厨,通过监控看着她。”M是开门的咖啡师,她眉飞色舞地跟我表述她的恐惧和惊诧。我不以为意,流浪汉也是人啊,有什么可怕的?我想。


这一区域并不常出现流浪汉,这是第一次有流浪汉走进我们咖啡馆。


“那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二十多分钟。今天也奇了怪了,常客都没有来,就我一个人面对那个流浪汉……”M继续说着。


咖啡馆工作日七点开门,咖啡师六点半就要来做准备工作。西雅图冬天的这个点儿,天还没有亮。后来想想,M作为一个中国姑娘,在成长的环境里,从来没有和流浪汉打过交道,感到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


第二天,同一个流浪汉又来了,还是转了一圈,坐了下来,坐的时间更久了一些。之后连续几天,她都出现在店里。


“那个流浪汉又来了,还来跟我说话,问我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但啥都不买。我该怎么办?”M在我们的WhatsAPP群里求助。


“她只是比较寂寞,你要是有空就陪她聊聊天,你要是忙就告诉她你在忙,她不会打扰你的。”回复她的是D,我们的咖啡师领班,美国人。D是性少数人士,之前在图书馆工作过,有很多和流浪汉打交道的经历。


我看着她的回复,愣了三分钟。我也从来没有和流浪汉打过交道,我相信流浪汉也是人,而且是更需要帮助的人,更弱势的人。有时候,我会在当地华人微信群里收到反对建立收容所的投票动员,我从来没有参与过,因为感觉这样不好。佛说,视众生如子女。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这个收容所建在我家小朋友学校附近,我会怎么办。毕竟我不是佛。我故意逃避这样的假设,爱着每一个人,远方的人。


我给D的回复点了一个红心,算是赞同,或者感激?我不知道。我希望这个流浪汉会自己离开。然而并没有,她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店里。而因为之前D在群里的回复,咖啡师也不再干涉她在店里活动。


过去了快一周,那是个周五中午,我给店里送原材料。绕过吧台,往后厨走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腥臭味,然后就看到坐在冰箱旁边沙发上的,那个流浪汉。那是很大的一堆,看不清她穿了多少件衣服,四肢臃肿,分不清是衣服层层叠叠撑起来的,还是本身就肿胀着。灰黑色的短发很久没有理,粘黏着立起来。脸色黑黄,不是白人,或许是南美人。她坐在一个单人沙发座上,身体盖住了整个沙发,并且蔓延到桌子上。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应该是她的随身物品,她没有把她的“家”搬进来。


我不能当做没有看见,她太大了,而且味道快要盖过了咖啡和可颂的香气。我扫了一眼吧台,D和另外两位咖啡师都在忙,没有人看向我的方向。我走过去,拉着D问,这个人坐在这里多久了。D说一上午了。


我径直走向这个流浪汉,说,“不好意思,你不能在这里长时间停留,你需要离开。”


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我想买东西的,但是你们不收现金。”声音很小,有点局促。


“是的,我们不收现金。非常抱歉!”


“对面银行的人,如果来了,会给我买咖啡,他们每天都来,我在等他们。”她并不看向我。


“他们今天不一定来,你可以在外面等他们。”

“我是想买东西的,但是你们不收现金。现金有什么不好。”她自顾自地说。

“对不起,我们收不了现金。我现在需要请你离开了。”

她的眼睛失去了焦点,穿过我,看向远方,不再说话。

“你离开之前,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帮你。你需要吃的吗?水?”我问。

她不理我。我又问了一遍,“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要水。”

“好的”,我转身去冰箱里拿纯净水。


“不是这个,是旁边那个椰子水。”她指给我看。椰子水的价格是纯净水的三倍。我心里想,事儿还挺多。我取了椰子水,拿在手里,说,“现在站起来,我们要出去了。”


她不太情愿地站起来,盯着我手里的水。我没有给她,示意她往前走。她拿起桌上的白色塑料袋,缓慢挪动双腿,硕大的身体在晃动。我帮她打开店门,送她到外面,今天阳光很好,不冷。我把椰子水递给她,我本来想说的是,请以后不要再来了,但不知怎么的,说了句,谢谢。


她走了两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前倾,铺在桌子上。户外的就餐椅也是店里的,但冬天坐在外面的人少,我便没有再次驱逐她。在她身后大概五十米远的地方,我看到了她的家当,毯子、塑料袋,堆在一辆购物推车里。


我回到店里,跟D说,我让她离开了,她不能待在店里。然后在咖啡师的工作群里发了公告:“我们是经营饮料和食物的商铺,我们不能让流浪汉在店里逗留,如果下次再出现这样的情况,要请他们离开。”没有人回复,我想他们都看到了。


后来我知道,下午这个流浪汉就又回来了,一直待到闭店。周日又来了,呆了一天。对于如何让她离开,咖啡师有很大的阻碍。大家的做法是当做看不见。


我们所在的华盛顿州是一个很蓝的州,在政治光谱里面几乎是最左边了。店里的客人不会对流浪汉恶语相向,只是避而远之。对面银行工作的员工,会主动给流浪汉买一杯咖啡。店里的咖啡师,都非常年轻,有一多半属于性少数群体,他们不愿意也不想做那个驱赶流浪汉的人。


对于这个流浪汉,我们也有了更多的信息。D通过聊天,知道了她叫Sue,最近腿受伤了,是很艰难的时期。有一个店员听到她自言自语说粤语,很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中国人,来自香港。或许是他们太年轻,或许是我太懦弱,我是不会去主动了解这些信息的。但知道了,终究是不同的。


我找到了城市的官方网站,有一个专门的栏目就叫做homeless(流浪汉或者无家可归的人)。虽然没有对于营业性场所的建议,但有很多关于如何处理流浪汉进入私人住宅的指南。现在回想,像我们这样纠结、犹豫、不知道如何处理流浪汉的营业场所估计是没有,大部分店铺就直接赶人了。或许,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我还在网上找到一个对于顾客着装要求的告示,大概内容是“请注意个人卫生”,我想这个可以给咖啡师一个理由,让Sue出去。我把这个告示连同《处理流浪汉进入私人住宅指南》一并打印出来,贴在了店里公告栏上。


然而很快,店长L就给我发来信息,认为“注意个人卫生”的告示不是一个好主意,咖啡师们也很不喜欢。这是一个非常冒犯的告示,她建议尽快拿下来,然后在群里跟团队道歉。我意识到这的确侵犯到了个人边界,把告示撤了。但是,我并没有在团队群里道歉。


周一,按照《指南》上的说明,我把社区救助电话和附近收容所信息一并发给了店长,让她处理。首先来的是专门处理流浪汉的社区工人,他们的方式是劝说Sue离开,到救助中心去。Sue拒绝了,于是社工就走了。社工建议我们联系CCAT,这是一个专门对于流浪街头且认知能力有缺陷的人进行救助的部门。当天CCAT人手不足,不能过来处理,他们建议我们叫警察。


下午,L给我打电话,说警察来了,正在言语劝说Sue。但是如果她不走的话,我们可以申请禁入令。她在电话里问我,我们要这么做吗?我说,是的,这个问题总得解决。电话里沉默了两秒钟,我问,你觉得呢?她说,是的,虽然我们并不想。


然后,Sue就没有再出现了。





翻过“OPEN”的牌子,咖啡馆结束了一天的营业。陆续有人推开门,“请问这里是有女生聊天活动吗?”


“对对,快进来。”先到的人招呼着后来的人。


闭店后的咖啡馆格外安静,冰箱工作的嗡嗡声充满了整个空间。外边天色已暗,二十几个女生围坐一圈,有三两结伴而来的,但大多数并不认识,气氛略显拘谨。


我是这场活动的发起人和主持人,虽然做过几年播客,自认为还比较擅长采访和对话,但把二十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是全新的尝试。第一次,我选的话题是黄阿丽的脱口秀。


二十分钟后。


“她说,‘40岁是女人谈恋爱的最好年龄,因为下到18岁上到60岁的男人都可以和你约会。’我怎么没想到呢,突然对生活充满希望。”一个女生发言后,伴随着放肆地大笑。


“当一个女人真正面对她的欲望和谈论性的时候,她才真正获得了某种自由。我觉得黄阿丽很勇敢。”另一个人说。


我们从黄阿丽的脱口秀开始,聊了女性欲望,开放关系,女性主义觉醒,等等,足足三个多小时。开咖啡馆这么久,这是我最有满足感的时刻。


之后每两周的周四,在故事咖啡馆都会举行一场这样的女性聊天活动。我们聊的话题有原生家庭,要不要生孩子,搞钱,谈恋爱等等。其中一个伙伴给她起名叫“虾聊会”。虾是西雅图中“西雅”两个字的戏称。我们把大家的聊天录制下来,剪辑成了播客,发布在网上。




有一次,我收到一条播客评论,是一个男士听友写的,“啊,好羡慕,能够有这么好的对话。男性之间,好像不可能有这种对话。”


虾聊会,一口气做了十期,主持人扩展到六人,有大约一百人来过现场,参与我们的聊天。我想如果有一天,咖啡馆不做了,我最想念的会是虾聊会。





新一年的春天,早晨七点半,天已明亮。打开大门,熄掉安全警报,点亮所有灯,开始营业前的准备工作。咖啡机需要半小时预热,烤箱和洗碗机也需要提前打开。清理前一天的冰盒,从制冰机里倒出来新的冰块。磨250克咖啡豆,垫着滤纸,放进滴滤咖啡机,十分钟,一桶滴滤咖啡就制作好了,可以卖半天。检查冰茶、自制糖浆和冷萃咖啡的存量,如果不够需要马上准备。


面包和甜点每天清晨五点送到,现在,要从包装盒里取出来,摆在柜台上。可颂是最受欢迎的,订得最多,占了一半位置。最近新上了三明治,也很受欢迎。


检查一下地面是不是整洁,擦一遍桌子。打开音乐。八点,开门营业。


今天第一位顾客是C,常客,就住在楼上公寓,如果早晨来会点美式,下午来会点摩卡。紧接着进来一家三口人,年轻的爸爸妈妈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点了拿铁、手冲咖啡和牛奶,还有一些面包。接下来进来的是J,常客,他每周会有三四天待在店里,有时候画画,有时候看书。店里有新的饮品、甜品,他都会尝尝。今天他点了新上的三明治和最爱的冰红茶。


距离上一次我早晨来开门估计快有四五个月了。随着团队越来越稳定,自己站在吧台后面做咖啡的时间变少了。周六早晨的节奏是舒适的,客人陆陆续续来,聊两句,点个餐,去慢慢做咖啡,紧凑却不算忙碌。


做咖啡是一个仪式,磨豆,称重,压粉,计时间,拉花,最后把咖啡递给客人。一个人的时间与心情,倾注在棕色的液体里,希望另一个人可以感受到。咖啡师最有成就感的瞬间,无外乎在收杯子的时候,看见咖啡被喝光。



九点半,来了另一位咖啡师,十点开始会有一波高峰,就要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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