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不想再做完美的女儿 | 三明治

作者｜洋芋

编辑｜恕行

“你就是这么对你妈的！你没有良心！白眼狼。我伤透心了。” 我妈坐在餐厅门外的停车场放声大哭，隔壁正要上车的一家带孩子的美国人投来诧异的眼光。

男友在旁边捅了捅我。“你去哄一下吧。” 我呆在一旁，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想远远地逃开。

我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拍着她的背说，“妈，别哭了，我们先回去吧。”身后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我觉得他们是在笑我。

我妈察觉到了我语气中的敷衍，哭得更大声了。

这一幕，我从小到大没少见，只是，我一般不是那个需要处理这种情况的人，我爸才是。然而这一次我爸没有来，我妈自己坐了15个小时的飞机，从国内飞到美国来看我。

小时候，在旅游大巴上，在奶奶家的饭桌上，在和叔叔阿姨的聚餐上，我妈会忽然进入一个情绪宣泄模式，伴随着脏话、眼泪和吼叫，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妈妈。我自小便习惯了那种胃里一紧，后背发凉的感觉，脑中出现一句“又来了”。

像夏日午后的暴雨，阴沉天空的一声惊雷，我妈的情绪会迅速点燃一场家庭风暴。我爸会与她争论、试图劝慰，但这些都收效甚微。最终，只有彻底的妥协和服软，痛哭流涕的认错，她才会平静下来。

我无法认错，我觉得我没有做错。

在我27岁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被父母深深爱着的。

父母一直不厌其烦用各种语言来赞美我。我妈会常常抱着我说，“我家妞妞最聪明，最优秀了。” 她喜欢拿起我的胳膊，在小手臂上留下一个牙印，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他们也对我的所有事情都上心。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只要我说，妈妈我饿了，她都会立刻打开冰箱，钻进厨房。上学的时候，她会通宵帮我看作业，改作业，我该做什么练习，弱点在哪里，她比我自己都清楚。但我也知道，就像吃了蛋糕会长胖一样，父母对我的爱，是有交换条件的。他们对我有很高的期望。希望我往高走，往上走，读名校，找一份高薪而又体面的工作，对他们也要体贴又孝顺。

有期待的心，便有满足期待的人。我贪恋这份天伦之乐的交响乐，自己也演得陶醉。在人生打怪升级的道路上，我以为自己身后有光，冲得比谁都猛。

2016年，我在美国研究生毕业，留在东部工作，拿到工签的时候，我爸总是会说：“我大闺女太优秀了，将来谁能配得上你啊？”我妈则会转发一些公众号里90后创业的新闻，跟我说：“大姑娘，你好好干，将来你当老板了，我去给你当秘书。”

我也很熟练地知道要说哪些话能讨他们欢心。

“最近工作上接了一个大项目，直接跟经理一起做，接下来估计要加班啦。”

“等过几年，我多赚点钱，在郊区买一个大别墅，接爸爸妈妈过来住，到时候爸爸可以在院子里养养花，妈妈在家给我做饭。”

我犹如一个战士，在村民的欢呼声中隆重登场，几招花枪迎来一片叫好，自己也有些得意。谁不喜欢父母为自己骄傲呢？

然而，27岁那年，我对自己人生路径的怀疑达到了顶峰。

工作三年的时候，在乙方的心理压力和超长的工作时间，都让我开始怀疑起了人生的意义。忙起来我会戏称自己不是996，而是9、12、7，每天都像灰姑娘一样，踏着午夜的钟声走出办公楼，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就这样过了几年，每完成一个项目时，我不再像刚工作时那样觉得兴奋和自豪，而是无止境的疲惫，只想赶紧去休个假。每一次手机上邮件的提醒音响起，都仿佛地狱的号角，让我心里一沉，所有的好心情都烟消云散。

如果做一份工作不快乐，身体和心灵都在不断透支，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义？

我以为爸妈会理解我的迷茫，可他们却说：“工作哪有不辛苦的？你看那些高官政要，每天都飞来飞去上新闻呢。你就是太娇气，吃不了苦。”

我试探着提出想辞职，探索一下人生其他的方向。他们会直截了当地说：“那你永居怎么办？我们还等着去美国住大房子呢。”

我本就对未知的生活感到恐惧，也贪恋这份稳定工作带来的薪水和体面，加上畏惧父母的权威，辞职更是万万不敢再提起。

我也曾试着跟他们沟通，“我觉得你们根本就不爱我，只是给我提出各种要求。”我爸妈的说法出奇地一致，十分理直气壮：“是因为爱你才提醒你，其他不相干的人我们会去说吗？你身边其他人不是真心对你，会提醒你这些吗？”

当我质疑他们，如果爱我的话，为什么要求我必须办永居，让他们住大房子，他们也有自己的反驳方向：“那是跟你开玩笑的，爸爸妈妈怎么对你你不知道吗？家里的房子都是留给你的，爸爸妈妈不图你什么。” 

可下一次再聊到辞职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们冒出来的第一个反应依然是美国身份和房子，如同一根锋利的刺扎向我。跟从小到大一样，他们一直在强调自己很爱我，会把自己的一切行为和言语，都解释成是因为“爱我”。我像被一个强行喂饭的小孩子，吐不出来，只能接受。

不管他们如何伪装，我开始渐渐知道，他们爱的只是一个能满足他们条件的女儿。我开始觉得自己像笼子里的百灵鸟，一直以来的优秀和努力，只是为了讨别人欢心而歌唱。我以为父母爱的是我这只鸟儿，可似乎他们只是爱听我唱歌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再唱歌了，他们会怎么样呢？

也许是工作中的迷茫，也许是对父母的失望，我开始在生活中其他的方向寻求突破。

我交了一个他们并不满意的男朋友，刚毕业，工资只有我的三分之一，用我父母的话说，就是“配不上我”。可我却不管不顾地陷了进去，不顾他们的反对，花了全部的积蓄和男友合资买了一套小公寓。

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想突破那些无孔不入的限制，做自己生活的主人。

那次买房事件，我父母说了许多狠话，但我一意孤行，最终软硬兼施才说服了他们，觉得买房也算投资，就算感情不靠谱，签了协议以后也能分手卖房。但自那以后，父母对我的态度已大不如前。日常聊天的对话中，暗流涌动的火药味也越来越浓郁了起来。他们开始从我的只言片语中，找寻我生活“走错路”的痕迹。

电话那一头的皱眉，评判，怀疑，越来越频繁成为主旋律。几年前的赞美和骄傲逐渐淡去了痕迹。在他们眼里，我逐渐从一个完美的女儿，变成了一个可能犯下大错误，需要时时刻刻提醒着的女儿。

我妈常常会说：“你怎么这么不成熟呢，就不能让爸爸妈妈放心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人生路，不能由自己判断和决定，为什么我的每一个选择，都要被放到聚光灯下反复评判和质疑。

我在社交平台上开了账号，写了一些自己在美国学习、工作和生活的“干货”，也开始关心时事，时常发表一些政治观点。因为文笔好，观点独到，也能吸引一些转发。这些关注给了我极大的虚荣心和满足感，让我发掘了自己除了在职场上做一个工具人之外的价值。

我爸妈从小连我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都会撬开来看，自然有办法寻到我在互联网上的蛛丝马迹。等我发现时，账号已经积累了一些关注，我舍不得为了躲避他们而弃掉。

他们喜欢我在网上讲讲自己在国外的经历，引来别人艳羡的目光，却对我评论时事的内容嗤之以鼻，常常说，“那些东西玩玩差不多就行了，整点有用的东西。”我只是当作没听见。

2019年5月，在我搬入新公寓的两个月后，一个周五的夜晚，我在我家院子里办烧烤party。初夏的暖风带着木地板的味道，几颗星子在天空眨着眼睛。我拿着一杯白葡萄酒，正和三两好友聊着八卦。

手机忽然不要命地狂震起来。看着出现在手机锁屏上的一条条预览信息，我如坠冰窖，头皮发麻。

是我妈。

“xxx（我的大名）！你发的那是什么破玩意？赶紧给我删掉！立刻！”

我那天在网上针对一条有些敏感的时事新闻写了一些东西，可能触及到了我妈的底线。

“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价值观有问题，这事跟你有个狗屁关系啊？你懂个屁！”

我手有些发抖，朋友问我怎么了，我却完全不敢回答，只想躲起来。

“赶紧删掉！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然有你好看！”

我胃里一阵翻滚。刚喝下去的酒，此刻让我有种想吐的欲望。从小到大，我爸妈在我顺他们心意时夸得有多狠，在我“不听话”时，责骂得就有多疯狂。我也很怕他们发脾气，买房那次是我第一次跟他们对着干，可也没有撕破脸，最后还是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服了他们。

我妈说了这么重的话，让我想要本能地删掉，求饶道歉。可这一次，也许酒劲上头，也许此时此刻，站在我自食其力铸造的，离他们隔了一个太平洋的小家里，环绕着我最熟悉和信任的朋友，我从心里升起一股勇气：我没错。我只是在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们如果不认同，可以与我讨论，但不应该这样对我说话。

我掏出手机，胸腔一股愤懑让我双手都有点颤抖，短短一句话，打错好几个字：“我没做错什么，我是不会删的。”

几分钟后，我妈开始发来视频请求。我不敢接。那一晚，我妈给我打了十几个未接来电。

后来的几天，我妈在群里发了大段大段的话来重申她的立场，而我只当没看见，毫无回应。我爸出来调节了一下，让我懂点事，不要惹妈妈生气。我出于某些道不明的原因，将那条内容设置成了仅自己可见，但并没有给我妈道歉。

此事算是过去了，但每次打电话，我妈都会带着一丝尖刻提起这个话题——“你那个账号还是少写，做那些事情没有意义，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不过我每次都面色不善，立场坚定地与她争论，她也悻悻然没再继续。

这件事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也许有一天，当那只百灵鸟不再唱歌，而是用她尖尖的喙来测试能否打开黄金鸟笼，主人会毫不留情地用刀割断她的翅膀。

就这样到了7月，我妈飞到到东部看我。有近一年未见，她飞机落地时我正在上班，我联系了一位华人司机去机场接机并送她回家。临下班的时候，我莫名有些不安，告诉秘书可以先回家了，主动把她的事做完，又拖了半个小时再回家。

进门时，我妈居然已经翻出了我大半年没用过的围裙，站在厨房里做饭，整个房间都是鸡蛋和韭菜花的香味。我妈拿浴帽包住了头发， 我知道她是刚下飞机连头也没洗。她神采飞扬地看我：“饭还有半个小时就好了。你家太脏了，我刚把地给你拖了一遍。你男友晚上几点回来吃饭？你要不问问他？”我有些呐呐，不知道要说什么。“你怎么没开空调，家里这样多热啊。” 我开了空调，钻到书桌前，说我先去加班了。

这是我妈第一次见我男友。之前买房的矛盾，他们本来就不认可这段感情的态度，加上5月的事件，我心里仿佛住了一头提心吊胆的小野兽，时刻警戒着猎人手上可能突然出现的匕首。

我妈倒表现得一切如常。除了吐槽一下我家地板太脏以外，对男友还算礼貌和客气，对我的生活方式也未做过多评价。预期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出现，我渐渐松了一口气。

我跟我妈表面上的和平，也就维系了一天。

那个周末，我们去了波士顿。晚饭时，在琐碎而日常的话题中，我妈忽然抓住了一个空档。那块悬在我们头顶的铁球终于轰然落下。“我再跟你强调一次，你那个账号啊，以后少发那种无聊的内容。一天天的不干点儿正经事。”

我似乎早就准备好这一刻，反驳的话脱口而出：“我不是也说过了吗，你不要管我这些。我想发什么就发什么，这是我的自由。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我妈倒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也不再理我，一张脸沉得能拧出水来。我反而故作轻松，拿着手机给男友看一些好笑的视频，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男友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我妈，明显感到事情不对劲。

结账后，我们走到停车场，就出现了让我之后回忆起来依然觉得震撼和难以理解的一幕——我妈开始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坐在停车场大哭大闹了起来。

从前，我妈每次这样闹我爸的时候，我都是站在我妈这一边的。

我爸是一个言辞刻薄的人，用如今的话来说就是喜欢PUA，从各种细节上挑剔我妈的错处。我妈平时温顺忍耐，但一直在攒“大招”，就是在那些我爸毫无防备的场合，忽然把所有的愤怒都释放出来。

每次我妈进入这状态，我爸一开始也试图反抗，但最终只会服软。也许他知道，我妈这种情绪的爆发，是弹簧承受压力一段时间后的必然结果，他难辞其咎。所以，这“大招”对我妈来说，一直是百试百灵的，从来都能让我爸痛哭求饶几天，让她扬眉吐气一次。

万万没想到，我妈会将这“大招”用到我身上。

迷茫、怀疑、尴尬、羞愧、恐惧，无数种情绪涌上心头。但我的头脑却牢牢把着一道关：客观来讲，我没做错，或者说，我的所作所为，不应该得到这种剧烈的情绪攻击。

我坚定地认为跟我爸不一样。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场风波还远远没有结束。停车场那一晚，我妈在我言不由衷的劝慰下回了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晚上没出来，我去找她她也不理我。第二天早晨，我妈起得比我们都早，我起床时她已经做了一桌饭。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满心欢喜地拿着筷子准备开吃。

我妈忽然叫住我。“没看你妈起来做饭这么辛苦，你就这点表现吗？” 我愣住了。

她的声音开始大了起来：“你还有没有良心？知不知道心疼你妈？连句谢谢都不知道说吗。” 我呐呐地说了声谢谢妈。可她明显不满意，一把夺过我的筷子：“你别吃了，自己去一边反思反思。”

我去洗漱，过了十分钟，男友钻进来压低声音说：“你妈把做的饭都倒了。” 我心里一沉，果然这事还没完。我妈的声音从卧室传来，“xxx，你进来一下。”

我进去后，她熟练地命令我，“坐下，说吧，你哪做错了。” 我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熟悉这个语气，也熟悉这一幕，这是小时候无数次我犯了错误，她会使用的面孔。我甚至条件反射地去看看她身后有没有鸡毛掸子或衣架。

反应过来后，我开始感到愤怒和屈辱——这算什么？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吗？我已经27岁了，当着男友的面，她是准备对我家法伺候吗？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错。” 我妈睁圆了眼，一个巴掌扇过来，我往后一躲，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早餐之后，我不再主动与她说话，甚至连表面上的安慰都不再有。回程的路上，我妈开始对我冷嘲热讽，我则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毫无感情地应对。她说，我白养你了。我说，那你就白养了吧，以后别来找我了。她说，把这些年我们供你上学的钱都还给我，我说，好啊没问题，回去我就算账。

晚上本来我买了三张音乐剧门票，可回家后，我把我妈撂在家里就拉着男友去看剧了，看完两个人还在外面吃了顿火锅。我大口大口地吃着肉，直到胃不断地膨胀到酸痛。我跟自己说，要快乐，凭什么不能快乐，凭什么让她的情绪来控制我。

开车回家的路上因为游行而堵起了车龙，人潮的声浪像烟花一样点燃了夏日的夜空。我在车里因为偏头痛而大口呼吸着，胃里塞进的牛羊肉也一阵阵反着酸水。身体诚实诉说着它的恐惧。

那晚，我们回到家后，屋里空空，一片漆黑。我妈不见了。

我给妈打了电话，她手机一直关机，微信也不回。我忽然想起了我找的那个华人司机，一问他，果然我妈下午联系了他，加了钱让他临时出车送她去机场。

我放下心来，不再管我妈，她回去了也好。

第二天是周一，我下午上班时，手机又狂震了起来。是我爸的一连串脏话，骂我没良心，白眼狼，欺负我妈。我看得后背发抖，我爸从没有对我说过这么狠的话。我忽然感觉我爸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不管平时怎么说他爱我，其实随时准备好张开血盆大口，将我的尊严啃得七零八落。

我心里一阵冷笑，忍着反感和恐惧，给我爸写了一条长长的信息，如实告诉他这个周末发生了什么。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爸忽然转变了态度。

“她这些年不是一直都这样对我吗？你现在也体会到了吧，知道你爸有多不容易了吧。”

“还记得那一年，去你奶奶家吗？当着你爷爷奶奶的面啊，她就开始这样闹，你爸我多尴尬啊。”

“还是你治得了她，让她知道这招没用了吧，以前我都给她闹得没办法，不赔礼道歉不行啊。”

那天，我爸出奇地健谈，拉着我喋喋不休地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说的都是些他跟我妈之间的陈年往事。我偶尔附和他几句，表达对我妈的不满，他便更兴奋，我途中坐地铁没信号，他还叫我回家一定要第一时间打给他。

我关了手机，没再理会他。那天晚上，我的头像戴了烧红的铁箍一样痛，男友还以为我发烧了。我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

我爸看似站在我这边，可为什么我却更绝望了？

男友一直陪着我，我也在自己最喜欢和舒适的家里，可一股寒意却不断从身体里涌出来，我觉得这世上再无一处安全之地。

我妈回北京以后就删了我的微信，退了三个人的家庭小群，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爸还和我保持频繁的单向联系，叫我不要担心，他会找机会慢慢调节我们的关系。我并没有想和她和好的欲望，心知这场矛盾里有更深刻的问题。

似乎这一切都是从我怀疑父母为我设定好的人生路径开始的，那这场探索也只能从自己开始。

我是谁？对于我自己的人生，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到底要如何与我爸妈相处？

我拿出以前读书考试的劲头，以自己为模本，来钻研人类的精神世界。我开始看很多心理学、亲密关系、原生家庭类的书，学习冥想，参加一些线上的心理疗愈和自我探索工作坊，和男友和身边的朋友分享我的经历，探讨这一切背后的原因。

这场探索并不容易。我走了许多弯路，也一度更加痛恨自己。但冥想最终将我解救出来，我开始一天静坐两个小时，渐渐能在波涛汹涌的内心里找到片刻的平静。

我甚至有些感激在这个阶段，爸妈和我冷若冰霜的关系。也许他们也对我失望至极，因此不再有任何期待。这反而给了我一面坚固的盾牌，将那些期待落空后刺心的话语挡在门外，给了我疗伤的空间。

2019年11月，我回了一次国。那是我妈负气回去后的第五个月。我没有住在家里，而是自己在外面租了一间民宿，不堵车的情况下打车到家都要半个小时。

在我爸的劝说下，在他生日那天，我回到家附近，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了顿烤肉。那顿饭平平无奇，我和我爸说话，我妈也和我爸说话，但我们几乎不和彼此说话。我爸倒是乐乐呵呵喝着酒，为我们仨能再次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而欢喜不已。

吃完火锅，我们回家坐了一会。我要走的时候，我妈提了一个塑料袋出来，淡淡地说：“我从淘宝上买了一些冬天的衣服，不太适合我，你拿去看看能不能穿吧。”

我眼眶酸了，抱住她说，谢谢你妈妈。我妈拍了拍我的后背，微皱着眉头说：“你看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都不在家里住。”

那天之后，我爸让我把我妈微信加回来，也把她拉回了三人小群里。

在我进行自我探索的这些时日里，我其实早就在心里原谅了我妈。

我明白她对我的期待，是她自己理想人生的一种投影。她认为我的成功，昭示了她自己的意义。我的反叛，自然也就意味着她自己的失败，是要尽一切努力去纠正的错误。她的爱有多深，绑得就有多紧。

这一切互动的模式，早在我们拥有这段母女缘分的开始便形成了，二十多年盘根错节如同大树的根，让她在逐渐对我失去控制时，产生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心理恐惧。恐惧让她失去理智，化作了歇斯底里的情绪。

我曾经只是关注她给我造成的痛苦。可说到底，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痛苦的呢？

2020年初疫情爆发，我再也没有回过国。我和男友偷偷领证结婚，爱情的滋润让我的心里开了一座小花园。

我和我妈基本不在微信上单独说话，但家庭群里一直互通着消息，发一些彼此近况的照片。和我爸打电话时，她也时常在旁边，偶尔闲聊几句。虽然可以理解我妈，但我还是做不到像以前那样与她相处。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本能地后背发紧，一句话也不愿意与她多说。

没想到的是，心里这深如沟壑的距离，居然有一天被架起了一座桥。

那年8月，我和老公饭后喝了几杯小酒，他打着游戏，我在他身前的沙发上看书，电视里放着宫崎骏的轻音乐。老公很随意地开了一个话头：“你好像还没有给我讲过，你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噗嗤一声笑了——“还用讲吗？你自己体验得还不够多吗？”

“嗯……但你没有给我讲过她的以前的事啊，她出生和成长的环境之类的。”

“也没什么好讲的吧， 就挺普通的。我姥姥有三个孩子，她是最小的，前面有两个哥哥。在家里好像一直挺不受重视的。姥姥姥爷可能有点重男轻女吧，家里的资源和宠爱都倾斜到哥哥身上了，她还要干很多农活。但我妈要强，从小到大都是学习最好的，也是唯一一个上了大学在城市里工作的。”

老公一边打游戏，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那她跟家里关系怎么样？”

我回忆了一下，想着要怎么言简意赅的总结一下。“一般。我妈这个人很别扭，自尊心很强。其实她很渴望爱，一直对家里付出很多，当年我大舅想从国企跳槽做点小生意，我妈二话不说就给了他十万。只要舅舅们对她稍微有一点不尊重，她就觉得他们不喜欢她、不在乎她，也不感激她，觉得自己付出了那么多都没有回报，就开始对家里人有些刻薄，有的时候还主动去指责别人。这样一来二去的，好像大家就不怎么理她了……哎，我爸也老说她，人际关系上太敏感，工作里也时常这样，跟同事都处不好……”

我忽然愣住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暖流从心里涌了出来。前尘往事，人生种种，原来是这样，我痛哭出声。老公吓了一跳，停了手里的游戏来擦我的眼泪，问我怎么了。

我一边哭一边说，我看到我妈了，我看到她了。

回忆起那些她从小和我诉说的故事，在这一刻，我终于不再只是一个听众，一个为了得到妈妈的宠爱而乖巧听着的女儿，我终于进入了她的生命，去体会她的情感和执着。

我看到她从小不受宠爱，天天在地里干活，永远是做得最多，但永远得不到表扬的人。我看到她的委屈，她想证明自己的努力，她凭借自己的刻苦，成了家里第一个从农村考上大学的人，毕业后留在城市里工作。她如此想得到家里人的认可，可大家都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

我看到她嫁给了我爸。年少时的我爸幽默风趣，光芒万丈，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人的注意，是一贯被人遗忘的我妈所渴望的特质。可是结婚后，我爸“真实”的一面，却把她伤害得体无完肤。因为年少时的经历，我妈是最需要亲密之人对她悉心呵护的人。她需要平等、被尊重、被看见，需要她的价值被人肯定和认可。

我看到了她因为自己的敏感和低自尊，一次又一次被我爸刺伤到手足无措。

我看到了我的出生，看到童年的我如何将我妈当作世界上最好的人去爱，只要她一下班就飞奔进她的怀抱，亲亲她的脸。我看到我妈是如何在深夜哄着我入睡，暗下决心一定要给我最好的生活，一定要尽她所有，让我不再经历她的痛苦，让我拥有那些她渴望而又不曾得到的人生。

我看到了从小到大她对我的付出，看到了在零下十几度的冬天，她不到160的小个子，要背着四五十斤的电子琴，步履蹒跚地踩着冰面，带我去培训教室上课。看到她永远将与我有关的一切放在她生命中的第一位。

我看到了在我出国后，她不再能时刻理解我的处境，也不知道要如何指导和帮助我的那种惶恐。她害怕我一朝踏错，便像她一样，为自己的一个错误而承受着精神上和现实中的痛苦。我看到这种焦虑和惶恐，是如何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心，让她疲惫不堪。

我甚至在她的视角，重新去看了一遍那个我们爆发冲突的周末。看到了她是如何一下飞机，忍着时差带来的困倦，一进我家就开给我打扫房间和做饭。看到她是如何期待着我回家，我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怎么不开空调。

我看到她因为独自一人来到我的领地，在我和男友面前，感到无措和不安，变得格外敏感。我看到她看着我和男友手拉手走在前面，将她一个人扔在身后，让她非常害怕和难受。我看到她在和我吵架后，没有得到预期中的服软和安慰，是如何意识到她真的要失去我了，可能我出了国，有了男友，真的便不再爱她了……我看到她太害怕失去了，只能紧紧攥着这只金丝雀，丝毫没有注意到鸟儿也快窒息了。

我伏在老公的怀里哭了一个多小时。情绪平复后，我说，我想给我妈写封信，给她真正好好道个歉。老公认真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应该知道，就算她看到信，可能也不会给出你期待中的反应。”

我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

这里是现实世界，不存在电视剧里那种一朝和解便可以亲人间抱头痛哭，第二天就手拉手一起郊游的情节。在现实世界，火箭可以一瞬间升上太空，高铁可以跑到时速300公里，可让一个女儿去看到母亲，让一个母亲去看到女儿，对有些家庭来说，可能就是一辈子的时间。

可我还是得做点什么吧。

我短暂地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在这个视角里，我不再是一个躲在被子里的小女儿，害怕会失去妈妈的爱，对任何批评都弓着背反抗。我确信了妈妈是爱我的，她的情绪和歇斯底里只是像小孩子哭闹一样，只是害怕失去我的爱。

也许我要做一个大人，去拥抱妈妈的愤怒背后那个无助的小孩子，用她能理解的方式告诉她，我还爱她，妈妈不要怕。

我真的能做到吗？

那晚，我手写了一封信，拍照发给我妈，她果然只是淡淡说了句，谢谢宝贝，我收到了，只是那年的事对我伤害太大了，我不想再提了。我没有气馁，告诉自己她肯定不会立刻接受，这都是正常的。我开始逐渐改变之前冷漠的态度，经常给她发一些日常，也赞美她偶尔发来的做饭的照片。

之后的一年里，挫败感总是频频来袭。我妈像一个不倒翁一样，不管我如何与她沟通，她都会执着地回到原点。

我跟她分享自己向内探索的经历，我妈还是嗤之以鼻：“整那些神神叨叨的有什么用啊？”有时她也会有点忧心忡忡地说，“你真的这么不快乐吗？要不回国吧，妈妈养你。”我试着跟她聊一聊往昔的事情，想劝慰和抚平她的自尊，可她有时像被戳了脊梁骨的猫一样，迅速逃开一些话题，有时又进入我熟悉的祥林嫂模式，开始喋喋不休她这些年遭遇的不公和痛苦。

我不再执着于让她认可我的人生意义，更多地像小时候一样说妈妈我爱你。我妈会说，“你要是真的爱我，就把自己整明白了，生活稳定一点，靠谱一点，我就开心了。”

但有一些事情，也是在悄悄变化着的。我妈渐渐开始在聊天时一些不经意的瞬间提到那年的事，语气很平静——

“我刚回国的时候，有好几个月都非常生气，痛苦，主要是责怪你，觉得你自私，不懂事，对妈妈不好。”

“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想通了，再怎么怪你，根肯定是在我这里。就算你自私，不懂事，那也是我没把你教育好。想到这里，我就不再怪你了。不管你怎么对我，肯定最根本还是我的缘故，是我没有教过你要怎么关心和体贴别人。”

我很惊讶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聊到我爸，她的心态也在慢慢变化。最近这一年，我妈换了工作，周末还会接一些设计项目，剩下时间就倒腾一下家里的房子，搞搞装修和出租，看起来比以前充实和快乐许多。

“我现在有很多自己的追求，有目标，觉得人生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去做。很多事情就不跟你爸计较了。”

“怨恨他有什么用呢？不管他怎么对我，怎么羞辱我，这些都是我控制不了的。我听进去了他的话，伤害的只有我自己。”

“我现在不那么在乎别人的想法了，我要自己过得快乐。”

我最初的迫切开始渐渐融化下来。也许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与自己和解的方式，既然我不希望妈妈来规定我的人生意义，又何必以我的方式去“疗愈”她呢？不能“疗愈”，不能“顶嘴”，不能试着让她打开心扉，也不能完全回到以前听话的模式里……那我到底要做什么呢？

这场探索什么是爱的旅程，我至今也没有标准答案。只能说，在和我妈的这些矛盾里，在试着“疗愈”她的努力里，我排除了一些错误答案。也许，只能将生活留给时间。

作者后记

最近几个月有一次，在跟我妈视频的时候，她又开始唠唠叨叨，说我总是在网上讲自己冥想的经历，说这些太没有意义了，我应该像她一样开始房地产投资，然后就可以获得快乐……

看着我妈一本正经的脸，我忽然觉得她好可爱啊。她像一个在地里挖蚯蚓的小孩子，兴奋地拿着她找到的“宝物”来给我看。鬼使神差地，我冲我妈做了个鬼脸。

我妈愣了一下，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气氛轻松了下来，我给她看依偎在身边的我的狗子，有点撒娇地跟她说：“妈妈你看我像不像一只小绵羊。” 我属羊，我妈有时候会叫我的小名羊羊。我妈撇撇嘴说，“现在哪里是小绵羊了，每天张牙舞爪的，像个大灰狼。”

我也不是时刻都觉得我妈可爱。有时候她忽然来一条几十秒的语音，忧虑的语气依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我能看到她态度的转变，提意见的时候越来越小心翼翼。

这条语音怎么回，我想了一晚上，想到脑仁疼，也没有答案。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在床上滚来滚去，跟老公哀嚎着说：“为什么爱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啊？”

想来想去，我试探着写了一条：

“谢谢妈妈告诉我这些，我能体会到你是关心我的成长。我其实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觉得妈妈又在批判我，不认同我了，有点难过。想跟妈妈说，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我自己寻找人生道路的方式。我理解妈妈也有你自己找到快乐的方式，也完全尊重你的选择。希望妈妈能多给我一点信任，给我自己成长的空间。我知道你担心我犯错，可有些事情，也许注定要我自己去经历呢。希望妈妈也能活得轻松一点，快乐一点，不要那么担心我。爱你～”

写完之后我迅速关了手机，想着万一我妈又发飙了，我好歹还能先睡个整觉再处理。

次日清晨，我打开手机，等着它找到wifi，微信上面从“连接中”变成“收取中”，我妈的对话框亮起了一个小红点。还好还好，只有一条消息。

点进去查看，我妈说：“我明白了宝贝，妈妈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会控制好我自己的， 以后不多说你了。”

我曾经因为父母不是真正的爱我而倍感痛苦和叛逆，也在心态转变后，执着地希望自己能去爱他们，去疗愈他们。可也许，不管人类怎么谈论爱，渴望爱，爱都不可能是一种永恒的状态，也不可能去提前定义什么才是爱。

我在想，也是爱只是一种一瞬间的东西。它注定在琐碎痛苦的生活里，在某个接受和看见的一刹那，像海底的沙粒一样闪烁着细小的光辉。

爸妈是否爱我，我要如何爱我爸妈，都不存在答案，因为我们对彼此的感受一直在变化。也许，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握好每一个相处的瞬间吧。

2月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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