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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广州 | 童言专栏

2016-10-28 童言 三明治


文 | 童言





太平沙



在广州,说起太平沙,立即光速想到,著名财记牛腩粉。那个还没有大众点评的年代,又松软又香浓的牛腩汁,可以飘至城中每个角落。
200多年前,太平沙,曾是无名无姓的一个珠江沙洲。当时太平盛世,此地枝叶繁茂,还有出名的绿豆沙糖水。一位名人雅士,吃完兴起,拿起毛笔,大笔挥写下牌匾: “太平烟浒”。后来“烟浒”被一战英军打掉,剩下的“太平”与“沙”,刚好凑成新牌坊,大隐隐于繁华的北京路南端,大马路旁辟出一个小世界,里面除了牛腩粉,还有菜市场,幼儿园,通宵麻将,五金装饰材料批发市场,和,我的家——西式准确的说法,my parents’ home. 

按爸爸的说法,从13岁,我就没在家住了。我不大同意。那时,虽然身在寄宿学校,心还是寄盼每周六,在家的24小时,尽情听歌,睡懒觉,思念谢霆锋。




直到北上念大学,口味一天天变重,家的味道却一天天变淡。唯有一台诺基亚,系着2400公里之外的家。然后毕业,工作,留学。国际航班冲上云霄,那幢有我家的楼房,从方块,逐渐成为点,直至消失。从此,一条界限暧昧地划在“我的”与“他们的”之间。家成为一种象征,像脖子上挂着的观音吊坠,离心很近,却再也不是过去了。 家,那么多年,倒还是老样子。那幅镶在红木框里的观音画,自从进了柜子,就没出来过。它和家里所有装饰一样,镀上一层油腻的灰。就算观音菩萨,也躲不过人间镬气。冰箱里依然被挤的透不出冷气。广东人嘛,煲汤用的干贝,人参,当归,百合,莲子,比金子还贵重,一包一包堵在微弱的灯光前,像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大山。就连浴室里那只小强,依然每晚出来溜达,灯光一亮,拼了命地往回跑。我心怀尊重,对于这个家,它或许更有说话权。
爸妈早已习惯我的离开。打球,跳舞,瑜伽,爬山,每天活动安排得丰富多彩。我们大大小小回来,就算是亲生女儿,也有点不习惯。对话内容,大多与食物有关:  
“煲了灵芝水,别忘了喝。”
“今晚买半只鸡,炒菜心吧。煲乜汤好?”
岁月萃取后的感情,只有凝固在食物上,才觉得安全。十几年前留下的话题线头,不知道该拉起哪一根。三个从不懂得向后退的人,终于学会绕开来走。沉默也不错,反正就那么几天,将就一下就过去了。
只有对着两个小人,我才看到了记忆中的他们。妈妈又唱又跳,爸爸咧着嘴自拍。上一次他笑得这么灿烂,应该是寄给妈妈的情书,附上一张黑白照片,我在相册里看过。
在家一个星期,每天都下雨。广州夏天的雨,绝对不像江南细细的雨,又是谈情又是说爱。天空“唰”地被撕裂,雨泼妇骂街一样倒下来,又狠又狼藉,躲都来不及,还有时间酝酿情诗?好不容易消停会,云又迫不及待地酝酿起下一场暴雨。天一暗,雷一打,又开始了。广州的蓝天,我都快忘记长什么样了。’   
窗外,除了雨,就是对面的民宅。形状,位置,颜色,全都方方正正,中规中矩,再加上灰蒙蒙的天作为背景,这是一幅只为基本生存的图画。与旧时的“烟浒”,相差甚远。老城区的天空,永远像棉絮一样,被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塞在楼房间隙,揉进防盗网窗户,越看越近视,越看越心烦。直到那年,第一次到北京,看到洋洋洒洒还没有PM2.5的湛蓝色天空,我才明白,广州的天太小,装不下我做太多的梦。
这里离宁静很远。总有几个声带发哑的男人女人,在吆喝,在吵架,无论中午,凌晨,还是梦里,空气一样飘荡在牌坊里。就算住在五楼,楼下讨论早茶花了56块钱,怎么也能听得那么清清楚楚? 装饰材料批发市场,不停地与某宝打交道。拉货小推车来回来回,不锈钢与金属碰撞,直接掐住我的神经末梢。
所以,我一直想逃,离开这个总让我有偏头疼的地方,离开这个面包高于爱情的地方,往北方逃,往更北方逃。最后,无处可逃,只好到社区医院拔火罐。
顶着瓶瓶罐罐,我趴在一块枕头上,消毒水味道冲过来。但难得清静,心满意足。突然,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进来一位大妈和一位医生。十五分钟聊洗头,十分钟聊孩子,最后用一分钟打完针,推门而去。我的罐也拔好了。
背上十多个发黑的圆圈,一路经过烧鹅店,肠粉店,猪肉铺,包子铺,人们提着篮子,买菜,买肉,买饭。生的和熟的味道,缠绕在上上世纪的骑楼柱子上,惊醒了肠胃的春梦。梦想再大又如何? 我只想回家,好好吃一碗皮蛋瘦肉粥。
天,突然晴了。


芳村



“最传统嘅云吞面,馅肯定有一小块冰冻过嘅土猪猪板油。汤底,则用大地鱼,猪骨和虾子熬成,再用纸袋,一定系纸袋装嘅面粉,和上鸭蛋,才有又弹牙,又好味嘅地道云吞面。”


“你点知嘎?”


“我食过广州300多家云吞面咯。”




艇仔粥还没上来,黄同学已经开始为云吞面看风水,认真的样子,就差手上一个罗盘。很久以前,黄同学坐在我后排。上课吹水,被班主任点名出去,批评搞封建迷信。我还记得他妈妈扯破嗓门,喊他回家吃饭。声音从篮球场东边传到西边,荡气回肠。而今,吹水佬成了风水佬,正儿八经的职业,之一。


深夜11点,珠江隧道出口,除了漆黑和路灯,没什么让眼睛值得留恋。这里是芳村,它的前世叫“荒村”(粤语荒与芳同音),又荒野又偏僻。后来花果满地,“荒”才更正为“芳”。记忆里的芳村,只和疯子有关。那里有一间由美国牧师创立的精神病院,虽然占地只十七亩,但基于芳村的位置和各种传说,很长时间,芳村几乎就是广州人口语中,神经病的代名词。


可说起宵夜,芳村在广州,可有一席之地。又平又抵吃,吃驴肉兴起时,风潮曾直吹市中心。如今,宵夜重地移至天河,建设六马路一带,那边潮人靓女们喜欢小龙虾。芳村只剩下零星的宵夜小贩,只有念旧的80后,才愿深夜驱车过隧道来光顾。正如这个下暴雨的夜晚,我们一群人,躲在路边搭起的棚子里,吃宵夜。


土生土长广州人,无论芳村还是宵夜,我都是第一次。


“哇,连炒螺明都唔识,你系唔系广州人嚟嘎?!”


我忙着往嘴里送白灼鹅肠,得空朝他们反了一个白眼,意思是:好啦,我知道自己是不合格的广州人。


一个iphone7递来,显示百度:炒螺明:“宵夜档传奇人物,年逾四旬,常年在广州各大宵夜档中,以女装妖艳造型唱歌卖螺。”


看完,我递还给马同学。曾经,我和他家距离只有70米。每天一起放学。他家有电梯,嗖嗖地上到七楼,看着我在对面,从一楼爬到八楼。隔空招手说再见,各自回家做作业。后来,我家从河南边,搬到北边太平沙,家具从八楼抬到一楼。我一直不敢看着他眼睛问,那天,你在想什么? 

 



宵夜,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旧时宵夜,源于高级妓女房间里的一桌“拦台饭”,嫖客想进入温柔乡前,必先浅斟低唱,直到晓风残月。现代宵夜,则是晚饭后的余兴节目。爹妈不能带,他们留给早茶。客户也不能带,晚饭应酬,西装领带,那才相宜。宵夜只能和兄弟(闺蜜),踢着人字拖,穿着大裤衩,不用化妆不用照镜子就来赴约。


憋了一整天的屁,终于可以蹲坐在路边塑料凳生放个痛快。黄的,黑的,白的笑话,顺着响亮的嗝,从笑歪了的嘴角倒出来。十几块钱炒牛河,新鲜出炉,怎么吃怎么对胃口。喝高了,和炒螺明一起高歌一曲“抱紧眼前人”,抹去嘴边的啤酒沫,也顺带把眼泪轻轻擦掉。宵夜,就是把比内衣内裤还深的真实掏出来,和一次性筷子一样,赤裸裸地摊在那儿。世间敢于和你一样真实的,除了兄弟,还有谁? 


面前这群人,减去iPhone,钱包,身高,啤酒肚,与我记 45 33673 45 15289 0 0 3438 0 0:00:09 0:00:04 0:00:05 3438忆中的他们,没什么两样,连眉飞色舞的样子,都未曾长大。我与他们,都是老城区珠江边长大的孩子。放学不急着回家,在江边撒野。脖子上每人一串家里钥匙,追逐起来丁零当啷的响。书包里,油腻腻的勺子,敲打着油腻腻的午饭饭盒,咚咚咚,和奔跑起来的心跳节奏一样。我们坐在高高的石头上,小大人一样讨论心事,看渡江小轮来来回回。回家路上,共谋顺走几颗晒在路边的当归,以为人参,中了彩票一样欢天喜地。




是我先离开,执意要看看这个世界。绕了一圈回来才发现,年月产生的情绪,最终都要落在童年的漏斗里。我怀念白切鸡,怀念鱼香茄子煲,更怀念这群人,记忆总有我,扎俩小辫,充满灵性与任性。以后我要是丢了,总可以从他们眼中,找回自己。


“旧时喺番禺食宵夜,大排档直头从附近屠宰场摞货,猪润放进粥时,还带著猪嘅体温呢!”


午夜1点,桌子上只剩下晃着油的碟子和黑溜溜的田螺空壳。关于宵夜的传说,如武林传记,怎么讲也讲不完。


我想,就这样一直听到日出。这座城市,我已错过太多美丽。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大新路



清朝,文人笔下的大新街,“珍奇多聚,翡翠明珠次第排”。如今,大新街成了大新路。车流从海珠桥下来,经过羊城八景之一广州解放纪念碑,就要在这里漩涡一会儿。没办法,忙着发货的三轮车,载着一摞快把天空遮盖掉的鞋盒,飞蛾一般冒死穿梭。公交车只能重重地刹车,像一头很生气的老牛。没有红绿灯,没有斑马线,行人恨不得拉上陌生人的手,才有勇气过马路。


我也是行人之一,绕过汽车公车三轮车,来到这家只卖橡胶布鞋的店子。




这算不上一家店,撑死了就是一家铺子。铺面是一堵鞋子挂成的墙,墙上方是招牌,贴纸粘得歪歪扭扭。铺子就像一家布鞋古董店,夹在其他有灯有音乐的鞋店之间,时间总要停顿几秒。小时候穿过的小白鞋,舞蹈鞋,回力牌,飞跃牌,全都找得到。它们一袋一袋挂在那里,像树上果实,也像某位艺术家的作品。


这里倒是”有瓦遮头“。躲在南洋式骑楼下,冬天虽冷,夏天却不热。南方城市夏天的毒太阳,照不进这方天地,与天地的主人。


“唔该,呢对有冇37码?”


我指着一双带红边的,问坐在墙脚那头的男人。


”冇。“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继续整理手中辫子一样的白色鞋带。他让我想起张爱玲笔下”硬邦邦的广东人“。没有表情,却不是让人生寒的冷漠。


”呢对呢?“


“冇”


“呢对呢?”


男人没有回答。他起身走到墙上一个入口,冲里面喊:”一对019,37”。这应该是他家,门口被鞋盒淹没掉了,看不到延伸到二层的楼梯。还有几盒堆在外面,像水满了溢出来。骑楼老房子里,阴暗而窄仄,里面一定有个人,打着电筒,在浸满盒子与家具的房间里翻箱倒柜。


15分钟过去,没有动静。男人早已回到墙角,安静地弄着和鞋子有关的零件,没打算解释等待的理由。我只好到处走走逛逛,打发时间。




大新路是鞋子零售批发地。童鞋,运动鞋,高跟鞋,平跟鞋,皮鞋,水鞋,可以想到的,不可以想象的,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偶尔,还看到维多利亚家小七那双Gucci同款,只批发不零售。


鞋子也应配得起尊严。每一双,都该像商店里陈列那样,摆设得体,价格高尚。这里,一堆堆鞋子,尽管五颜六色,发光发亮,却让我联想到垃圾,一箱箱从工厂拿出来,又一箱箱倒出来,随意扔到店铺里,马路边,墙角跟。就像城市里的打工仔打工妹,面目模糊地涌动。青春只是一种填充物,塞在廉价而毫无意义的买与卖,用刷朋友圈来丈量时间。

两个四,五岁女孩,骑着脚踏车,在路边玩耍。要是本地孩子,可不会这样放心在大街上玩。女孩大腿小腿,满是凋谢了的蚊子印记,远方星星一样。我突然希望这些印记会消失,因为女孩子以后穿裙子,有疤不好看。


“啪”


一双鞋子,洞口腾空飞出 ,练过武功一样,着实落在地上。


男人拎起鞋子,拿出一张四脚木凳子,示意我坐下。角落里有几张干净的硬纸板,应该是拆某个纸箱时特意留下来的。他抽出其中一张,让我试新鞋时踩在上面,好不弄脏新鞋鞋底。


我接过鞋子,鞋垫上印有“广州人民橡胶有限公司”字样,英文工工整整地翻译为“people’s rubber”。


把鞋穿在右脚,踩在纸板上,穿着舒服,看起来也潮,一点都不输给国际品牌。


“企起身睇睇。”男人说。


尺度刚好。


”个只脚都试吓。买鞋,一定要两只脚一齐试。”


接过另一只鞋子,我发现,他一只大拇指,指甲部分完全削掉,只剩一个小肉戳。手指主人经历过什么?


“买佐就唔得返来换嘎啦” 他一再叮嘱,生怕我会改变主意。


45块,People’s rubber就是比 Converse rubber亲民。我付了钱,顺便卖个乖。


“咁多鞋你都记得住鞋码,好犀利哦。” 


“梗系知啦。卖佐三十几年啦,这栋楼解放前就有啦。”


只有说这句话,男人脸上才打开了一点,我探测到一点微笑的痕迹。然后马上合上,就像一块吐完沙的贝壳,封闭得紧紧的。

 



临走时,我提议给他的鞋店照照片。


“你咪影咯”。连“为什么” 都省略。


这时,一个女人,坐在墙的另一边,整理盒子。她应该是男人的太太。

“记住要影埋我地嘅地址啊,大新路6号。”


女人抬起头,很认真地说,脸上却是很开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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